“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在中外文学史上,恐怕很难找出第二个作家:像海明威那样使作家本人的经历与其笔下的“硬汉形象”构成了一种极为强烈的互文关系,这甚至使得部分读者直接将其笔下的“硬汉”读解为海明威本人。这并不总是正确的,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大多数读者仍会采用这种较为简单的读解方式——不仅仅针对海明威,对于所有的作家作品,都是如此。具体到小说《老人与海》,一般的读解方式是,这是一位孤独的老人与大自然之间的顽强搏斗,桑提亚哥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那种顽强的男人品质,不仅具有美学意义上的崇高美,更象征着人类征服自然的执著勇气。小说中的一段话:“‘可是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他说。‘你尽可能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这几乎成了万千读者心中的励志格言。
首先要说明的是,《老人与海》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这是毫无疑问的。大多数的读者之所以将其读解为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的一场激烈搏杀,是因为中国这个国度历来缺乏宗教意义上的信仰所致——在中国人的理解中,并不存在一个精神上的“上帝”。但在北美,尤其是早期的北美移民中间,并不是这样的。宗教信仰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但在《老人与海》中,那种纯粹意义上的信仰已不复存在了,这在小说文本中有明确的展示:
“‘上帝帮助我,让我手上的抽筋好了吧,’他说。”
“我不信教”,他说。“但是如果我能捉到鱼,我要说十遍‘我们在天之父’,十遍‘福哉玛利亚’,我许愿,如果我捉到它,我要去朝拜柯布雷地方的圣母。这是我许下的心愿。”
“‘万分恩典的圣母,上帝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间是有福的,你的儿子耶酥也是有福的。圣洁的圣母玛利亚,现在以及在我们死亡的时刻替我们有罪的人祈祷吧阿门。’然后他加上一句:‘蒙恩的圣母,祈祷这条鱼死去吧。虽然它是了不起的。’”
“我已经叫它漂漂亮亮地冒上来了,求上帝帮助我忍受下去吧,我要说一百遍‘我们在天之父’和一百遍‘福哉玛利亚’。可是我现在不能说。”
桑提亚哥不信教,上帝与圣母在他那里,更多地充当着临时性“救命稻草”的角色,他向上帝的祈祷也更多地带有“抱佛脚”的意思。可以说,在桑提亚哥那里,“上帝死了”。我们要问的是,上帝之死是否意味着人之“解放”与“复活”呢?这需要进一步的分析。但大多数读者将桑提亚哥读解为“硬汉”形象的代表,无非是从昭示人类的主体性这一角度而来。从表面上看,背弃了“上帝”的桑提亚哥以其顽强的男性气概在与自然的斗争中为人类赢得了尊严,背弃了上帝的人也因此确立了自身的地位。但如果继续分析下去,我们就会发现,人类为这种地位的获得,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不少读者将大海看成是大自然本身的象征。在我看来,如果将桑提亚哥看成是男性力量之象征的话,那么,大海就是女性力量的象征。小说文本中有两句话可以“证明”这一点:“他一向把海叫做Lamar那是人们爱海的时候用西班牙话叫她的一个字眼儿。爱海的人们有时候也说些对海不满的话,但是他们的口气里把海当作一个女性。”“……但是老头儿总是把海当作一个女性,当作施宠或者不施宠的一个女人,要是她做出了鲁莽的或者顽皮的事儿呢,那是因为她情不自禁。月亮迷住了她像迷住了一个女人一样,他想。”但这并不是说,桑提亚哥象征男人,大海象征女人。“老人捕鱼”也并非是两性之永恒战争的象征。我认为,老人与大海(大马林鱼和鲨鱼)之间的搏斗,就是作家海明威内心中坚硬与柔软两股力量的激烈拼杀,象征着人类自身的“困兽犹斗”。而这场战争的结果,是两种力量的双重失败:大马林鱼、鲨鱼被桑提亚哥这一坚硬的力量杀害了,柔软的力量遭到了粗暴的伤害;而“老人”呢,除了一个鱼头及一堆鱼骨,外加满身的疲惫之外,他什么也没有获得。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在路那边的茅棚里,老头儿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睡着,孩子坐在一旁守护他。老头儿正在梦见狮子。”在这里,狮子并非是力量的象征,相反,它是人类的幻想的产物,不过是一场白日梦。——“硬汉”由此遭到了强有力的解构,它不过是一个迷人的幻象而已。我们在小说中还读到,在“老人”孤独的捕鱼之旅中,他多次想到一个名叫曼诺林孩子——我们可以将其读解为人类的象征。但在小说结尾的时候,我们在曼诺林悲哀的哭声中,窥见了人类脆弱的心灵。
2008-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