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情絮楠树樱桃杂文随笔
杨咏吟在长椅上醒过来,她先是舒展四肢,然后翻身坐起,迷迷糊糊地对着秋日里渐薄西山的慵懒寂阳打呵欠。高原上的太阳是孤傲冷漠的,很自恋却又及自卑,清晨在东边的山谷里跳将出来,迅速侧身只露半边脸飞快地在天边提溜而过,然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西边山坡后了,原以为它只是开玩笑,等会儿还会来个返场秀的,哪想到连谢幕都省略不做了。天色说暗就暗了,气温也降低不少,杨咏打了个喷嚏,把身上的毛毯包紧,她接着又打了个喷嚏。她住的是这里最火爆的民宿酒店,据说是由民国时期某个南洋华侨回国后建的房子改造的,路边一个爬满藤条的大铁门看上去足有四五丈宽,酒店来机场接她的班车进了铁门,而后沿着松林间合抱的路跑了有那么几分钟,突然“啪”的一声,一扇云杉树枝丫砸拍在杨咏吟所坐位子车窗上,她吓了一跳,直愣愣地从位子上跳起来,看见窗外的杨林朝后急涮涮的向后退散而去,漂亮壮观的大草原圈了好大一块地,这边连着老云杉林,那边接着断崖,五层高的酒店便盘旋在断崖上面。她住在三楼正中的一间房,房间是杨咏吟老公的秘书樱桃订的。她丈夫是澳籍华人,四年前回国创业。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西藏,第一年他就是在这个酒店认识了皮肤黝黑、身材玲珑的中印混血儿樱桃,两周后,他带她回深圳,樱桃成了他的秘书;第二年他在中国尼泊尔边境遇见了杨咏吟,一年后他们一起回到西藏度蜜月,现在是她们结婚一周年,她一人在这里灌冷风。
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起,洪佩吉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太缥缈,虚虚实实的,听起来像是刚出生的乳猫在嗫嘴咬舌吸口水,叽叽喳喳地剐蹭在陶瓷碗底,听多了要害人得失心疯,“又给我打电话。怎么啦?”“你要不要过来?不过来叫樱桃帮我订明天回去的机票。”“要过来,明天就过来。明早八点半的机票。就算我现在没在你身边,你自己一个人也要该吃的吃,该玩的玩,该乐的乐。”“你若真的是在意我玩得快不快乐,就不会在机场因为一个秘书的电话,就把我孤零零地扔在那儿了?”“呵呵,别生气了。”“索性不要来好了”“要来的,马上就来。”“你在家吗?”“是的。”“和谁在一起?”“就我自己一个人。”“不对,我好像听到高跟鞋上楼梯的声音。”“你想太多,呵呵。我有点事,我们明天见面再说。”她将手机扔在躺椅上,大声喝骂道,“王八死混蛋!”
“老师,老师!”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的男孩从隔壁房间的阳台探出头来。
“啊!什么!?你是谁,你想干嘛?”“哦,你不是我的老师。你的声音跟她一模一样,不过,她长得没你好看,嘻嘻。”杨咏没理他,抱了躺椅上的薄毯回房间。老房子,仿的又是美式风,两分泥漆八分木,隔音不好。隔壁房的两个男孩吵吵闹闹,在那边打墙撬地的,害她看不了从千里之外带来的一本名家散文集,拿就起来,随便翻两页,也就书和字在动,眼没动,于是放将下去,如此反复折腾几次,她对自己突然抖生出散发着鱼腥味的无名厌恶来。“哦,不行,不能这样。”杨咏吟哦了几声,从床上翻身起来,找了条驼色的宽厚围巾披上,准备下楼去。“你好!请问你是洪太太吗?”刚关好房门,一个面盘滚肉,皮相粗黑南亚妇人抢上前来直吊吊地问她。“啊,吓死我了!你是哪个?你是谁?”
“我是樱桃的婶婶。我们的樱桃还好吧?”妇人穿着酒店服务员边角滚金、米色的制服。她的中文生硬团杂,像发馊的锅巴饭团,叫再饿的人都下不了口。
“你在和谁说话?”对面布草房的门推开,一个干瘦的南亚汉子嘴里虽问着那妇人,一双分外突起的土丘眼却在杨咏吟身上里里外外地扫荡。她记得是中午入住酒店时给自己提行李的外籍门童。
“那个,是洪太太呢。我们在她和洪先生的婚礼上见过的。”
“不是亲戚么?你们自己打电话问她呀!”杨咏吟用手爬梳上周刚做的卷发,推开那妇人朝楼梯口走去。婚礼上见过么?她对他们完全没有印象。洪佩吉会请秘书的家人来参加他们的婚礼,这也算是奇闻了。
杨咏吟走到楼梯玄关处转头后看,那两人还站在原地直愣愣望她。南亚妇人见她回头,向她摆摆手,摇头对她丈夫说道:“看这个洪太太真是长得太干瘦了。听樱桃说肚子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动静,怕是不会生养,洪先生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不知道有多急。你看她哪里比得上我们家樱桃,要不是洪先生的母亲当时死命拦着,樱桃早就给她添孙喽……”她此时说的是英文,以为杨咏吟听不懂,放开的嗓门震得老房子的旧木走廊搅起圈圈灰尘。
杨咏吟屏着气下的楼梯。前台的工作人员和她点头招呼:“梁太太,要去餐厅用餐吗?樱桃之前打过电话……”
她冲出门去,跑到酒店前的草地。室外风大,吹得她的头发鼓胀起来,更吹起她的兴致--踮起脚尖,摊开围巾,竟在草地上面着钝红的夕阳转起圈来。
“真美!老师你好美!”有人在吹口哨,是住在隔壁房的那个男生。她收起围巾,走回酒店。阳台上的两个男孩一直在吹口哨,杨咏吟听而不闻。走回酒店大堂,刚才那个前台工作人员又迎上来,“洪太太准备用晚餐了吗?听樱桃说你只吃中餐,我在中餐厅给你留了位子。”
杨咏吟看见那个隔壁房间的男孩从楼梯栏杆滑下来,最后落地时踩在某个小孩遗落的玩具车上,狠狠地摔在地上,接着四肢舞动地爬起来,到处张望,留意是否有人看到他的狼狈,他抬起头,和她的目光对上,两人相视而笑。男孩吹着口哨走过来,杨咏吟一阵心慌,甩头小跑进西餐厅。
那男孩跟着杨咏吟进餐厅,在两张桌外找位子坐下,一个劲地对她笑。杨咏吟假装没看见他。她发现自己拿汤匙的手在发抖,映衬着底下绿稠的菌汤,仿佛一个立志冒险的人在岩崖边跃跃欲试,决心往下跳却又提不上气,只在那儿伸伸缩缩。
“嘿,钟楠树!”另一个男孩出现在杨咏吟小心翼翼的视野里,他瞟了她几眼,挤了个鬼脸,“哥,爸妈打电话叫我们快点订机票回澳洲,马上要开课了。”
“你先回去。你明天就回去。我还想在这里多呆两天。”
“多呆两天!?是因为那个女老师?回学校还怕没老师吗?”
“少废话!你少管,你明天一早就走。”
杨咏吟吃完饭回房间。晚餐时喝了两杯奶蛋酒,头晕气促胸闷,半天摸不到房间门卡,定是刚才转圈时掉落在酒店外的草地上了。她不想到酒店前台处再领一张,不想再次遇见那个张口闭口就只会说“樱桃”的工作人员。
“老师,你怎么坐在地上,怎么不进房间?”钟南树兄弟俩回到楼上,伸手去扶摊成一团泥挨躺在房门口的杨咏吟。
“我找不到房间钥匙。”
“你等着,我去给你开。”兄弟两一起进了隔壁房,顺手带上门。走道暗寂下来,她瞧见走廊尽头有个黑影缓缓朝自己接近。
“是谁?”她喝问道。对方没有回应,维持原来的速度向她靠近。她大力拍打房门,“钟楠树,你在里面吗?快开门!外头有怪东西!”
钟楠树突然打开房门,她扑落进他怀里,“关门,关门!外面有怪东西。”
他在她的房间呆到很晚才从阳台翻爬回自己的房间。临走时,他像老师关照学生般叮嘱道:“别怕,有我呢。有事拨打房间内线,我马上过来。”
杨咏吟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丈夫打电话,“出发去机场了么?”
那头吱吱唔唔,“手头上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好。你先自己玩几天,我再给你电话。”
她完全失控,哭喊道:“没必要再给我打电话!你们都当别人傻瓜吗?说什么手头上有事情没有处理好,我看是你和樱桃枕头上的事情没处理好!”
电话那头停顿了好几秒,“你胡说些什么?不是就晚几天过去吗,怎么就值得你这样气?”
“别以为我好糊弄。我在这里听了很多你和樱桃的故事,你爱来不来,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同我没有关系。”杨咏吟挂了电话,拉黑洪佩吉的号码。
吃过早餐,杨咏吟提个背包在酒店门口等车。她准备去附近的寺庙走走。钟楠树跟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她说话。她懒懒的不想理人,他倒也没在意,在后面递水拎包追了一天。晚上回到酒店,钟楠树洗涮后来找她吃饭。二人下到楼来,她向门外走去。走到餐厅门口的钟楠树折返回来,急忙跟上去。
云杉树林里倒是不怎么暗,那些稀疏的林桠就着微风轻轻扭动,影影绰绰的,倒是别有一番神秘打扰惊悚的新奇景致。杨咏吟毫无目的地往前走,看见有分岔径道就直觉向左迈步。忽然左侧的矮树丛里哗啦啦一个暗影张牙舞爪地向她笼罩过来,发出沙哑的呼啸。她此刻是三魂七魄零乱破碎,扒堆着织线成带,再成片,团团将她包围起来,叫她跑不了,更叫不了。钟楠树从她身后跳出来,挥舞手中树枝,赶走那只鹰鸟,掬捧起淌流在地的杨咏吟,“老师,是只老鹰,别怕,飞走了。”
她清醒过来,渐渐找回力气,扶靠在他身上慢慢往回走。约约隐隐的筛沙响,天竟下起雨来。他脱下自己身上的牛仔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抬起头,他低下头,双方略显凉软的唇口先是找寻,然后试探,最后锁定到一处去了。
杨咏吟全身上下仅系一条长桌形纱巾躺在床上。她拿起枕头柜上的散文集,终于看完第一篇。门口好像有人来回踱步。她穿上钟楠树的牛仔外套,走到门边,“楠树,是你么?”门外那人朝楼梯方向走去,不紧不慢的。她吓得跑回床上,拨打内线到隔壁房间。对方好像一直守在电话旁,铃响一次便被接起,“老师。”
“你过来吧,你过来吗?”她问道。
那头久久没说话,只是粗重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很强的节奏感,如上下晃荡的秋千,前一秒飞射到高空,下一秒沉坠进陆地,摇得她全身晕眩,肌肉无力,终于还是放下手中电话。杨咏吟钻进被底,屏集精力注意房外的动静,直到下腹感觉到便意。从卫生间出来,她再次钻进被底,那边伸过一只汗毛浓重的手臂揽住她的腰,她正要张口呼叫,那人身上熟悉的气味所捆绑的活力朝气可与正午炎阳攀比炽热。
“钟楠树!”
“老师!”
钟楠树带杨咏吟下到酒店后的崖底呆了一整天。两个人前后追玩打闹着回酒店,经过酒店前台,钟楠树被工作人员拦住说话落后几步。杨咏吟准备上楼,看见洪佩吉正下楼来。他笑吟吟地看她,“打你电话打不通,知道你生气,手头上的工作全都推开才来找你。”
“哦。”她看见钟楠树向他们走来,急忙使眼色,那男孩倒也机灵,直接上楼。
“樱桃辞职了,过几天就回孟买。都过去了。”他抱住她,异常大力,她几乎不能透气。
杨咏吟故意将手机调成静音,趁丈夫洗澡的空档查看来接来电和短信。钟楠树给她发来无数条相同内容的短信,“你再不理我,我就直接过去找你。”她只回了几个字,“明天九点,云杉林。”
天刚亮,杨咏吟便推醒身旁的丈夫,“我头晕得厉害,可能缺氧,我们回去罢。”
“严重吗?能坚持到九点吗?他们去机场接人的车九点才有。”
“你多花几块钱叫酒店给请个私家车。我要马上回去,现在就回去。”
坐上酒店叫来的私家车,杨咏吟才放下心。洪佩吉打开氧气罐擎在她胸前。他问司机:“九点半的飞机回深圳,赶得及吗?”
“来得及。 来得及。”司机发动车子,“这谁家的孩子呀?怎么一直追着车跑,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是你们认识的吗?”
“好像在酒店见过。亲爱的,是你的朋友吗?”洪佩吉问妻子。
杨咏吟闭上眼装睡。
杨咏吟和洪佩吉结婚两年多才得了身孕,本以为是一件喜事,却没料到只是段投死的孽缘插曲,这胎她只带了不到三个月便丢了。她婆婆怪天怪地怪环境,坚持叫他们夫妇俩回澳洲做生养计划,恰好洪佩吉有个新谈的红酒代理项目要回去跟踪,二人把国内的生意打点好后就回了澳洲。刚下飞机,洪佩吉就接到生意拍档的吃饭邀请。
“钟先生才从国内移民到澳洲没几年便在这儿开了两三家公司,可以说是华人商业圈子里的名人,我们跟他合作错不了。”洪佩吉眉飞色舞地说道。
“嗯。”杨咏吟时差还没倒过来,吊着双眼随意附合。
杨咏吟和钟太太在钟宅左侧的小花园里刚喝了两杯茶,帮佣便来请吃饭,“钟先生和洪先生都已经在饭厅里等着了。”洪佩吉和男主人谈得来,心情特别好,不停地给她布菜,“他们家厨子以前是广州酒家的大厨。瞧,都是你喜欢吃的粤菜,你多吃点。”
?“我自己来,你吃你的,别睬我。”杨咏吟非常看不惯他在人前与自己假装恩爱的行为,恨不得整只碗扣在他那噏阖不断的大嘴上,
再不济也能打烂他几个门牙。有人嘶嘶窃笑,她抬起头,一个理着平头,身着白色短袖棉质衬衫的男孩正看着她笑。杨咏吟总觉得男生有点面熟,她本想打个招呼问候下,那男孩却“噌”一声站起来,“哥快到了,他发信息给我,我到门口等他们。”
?厅门一阵嘈杂骚乱,有人高声喊道:“爸,妈,我回来了! 学校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天天一样的土豆泥加生菜叶,我天天饿肚子……”
?钟先生喝止:“有客人呢,钟楠树,你给我安分点! 饿了就上桌吃饭,废话少说点行不行?!”
?杨咏吟正在啃一个乳鸽腿,不经心地就把骨头也吞下去了。她咳得面红耳赤,始终不敢抬头。钟楠树窜上前来轻拍她的背,他低声问她:“老师怕是噎住了,我送你上医院吧”
?钟楠树带回来的女友给她递了杯水,女孩个子高出杨咏吟一个头,居高临下地吊着杯水在她嘴前,看起来像是在审讯她。喉咙中的骨头终于吞下去了,但她还是继续咳,前额的青筋隔着一层膜在走动,确实很嗝噌。杨咏吟拿起包边咳边走进卫生间。咳嗽声响渐行渐远,最后整个世界终于清净光明,留在桌旁的主人宾客们继续吃饭喝酒,桌上是觥筹交错,都没在意杨咏吟去了多久,又有多少人或者什么人起身离桌……
?突然一声令人发冷的嚎叫从储藏室方向传来。“听起来好像是楠树女朋友。”众人跟随哭喊声找寻过去,只见楠树女友带鱼般地蜷缩在地上掩脸哭叫,储藏室正步履踉跄地走出来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钟楠树扶着全身抖个不停的杨咏吟站在那儿,二人脸色发白,那是寂远又叫人难以捉摸的思考。
直到钟宅在后视镜里完全消失不见,杨咏吟才开口轻轻说道:“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们没必要再耗下去了,还是离婚吧。”
洪佩吉先是“呵呵。”,而后突然刹住车,伸手掐住杨咏吟的脖子,才刚碰到,又立马缩回手,重新发动车子,“好好的离什么婚,就这样耗下去吧,呵呵。”
杨咏吟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望向窗外连绵起伏的山丘,一座连着一座,一丘挨着一丘,太远了,看不清颜色,只是灰蒙蒙一片,记不清是从哪里开始的,更料不到会在哪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