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被告席杂文随笔
借木心先生一句话,表达我此刻的心情: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前言:在今晚乘坐89路公交车自玉泉校区下课返回紫金港校区途中,目睹一位抱孙子的女士未得到主动让座,有女乘客忿忿不平为祖孙二人争取座位并批评曰“浙大学生素质太差”。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不仅是沉默的观众,更是失语的被告。我希望以一位站了大约10站的(估算的,从玉泉校区近支付宝大楼的站到紫金港堕落街附近章桥头站的距离)浙大学生,也是的事件的全程目击者的身份,还原我所见的事件及我的评论,供大家批评指教。由于涉及细节观察可能较多(几乎就是流水账了),篇幅可能较长。我想,若是引发讨论,这或许是一件好事?然而在这个互联网时代,福兮祸兮,仍未可知。
89路公交车载着人群一摇一晃地慢吞吞地往前行驶,车厢里弥漫着这个清明小长假前所有的疲倦和压抑。一位五十开外的女士抱着3个月大的孙子上车大约3-4站后,拥挤的车厢依旧没有人让座。站着的乘客大多背着包甚至拖着行李,坐着的那些----我目力所及的爱心专座范围,有疲倦到睡着的年轻女孩,有低头专心打游戏(或仅仅看手机?可能有偏差)的学生,也有望着窗外、紧抿双唇的年轻人。车厢不停摇晃,空气潮湿闷热。婴儿显然不舒服,他的身上裹着两床小被子,穿着一身薄棉服睡衣,车厢又闷又挤,而孩子是被背向车头抱着的。奶奶独自抱着孩子,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努力保持平衡。举目四望我确实没有找到一个有起身意愿的乘客。我也很快注意到,身边的一位站着的女士着急地想要为抱孩子的乘客找个爱心专座。在环顾四周没有发现让座乘客后,这位女士响亮的声音撕开车厢的沉闷困乏。女士说这边有抱孩子的乘客希望有人让座,然而似乎这话并不起效用。(以上这句话我采取转述是因为,我确实记得不太确切了。但接下来这句话我相信我记得几乎一字不差。)“这不是开往浙大的车吗?浙大的学生年轻小伙子起来让个座啊!没看到老人抱着小孩吗?这素质也太差了吧!”时间突然变得很慢。我不再好意思转头四望,但是我发现,依然无人让座。所有的乘客都沉默着。车厢里没有响起让座的提示语,漠然的年轻人依然望着窗外一言不发,睡着的女孩仍然没有醒来(我觉得她看起来不太舒服)打游戏的男生茫然地抬眼看了一下车厢(但并没有找到老人和小孩,可能因为车厢拥挤灯光昏暗)。
大约又过了一两站,车行至五洲国际广场,祖孙二人仍无座位。“仗义”女士询问奶奶何站下车,答曰“望月新村”。我算了算这时大约还有5站左右。女士似乎忍无可忍,又重复了类似于上述的批评,且开始有针对地指向就座的几位男士,催促要求让座。看手机的一位男生这回看到了奶奶并立刻起身让座,伸出手让出一块空间并轻声道:“您先来这儿坐吧,不好意思我刚才没看到……”奶奶抱着孩子谢过男生,终于就座。“仗义”女士依然是怒气溢于言表,再次批评称认为浙大学生连让座都不情愿,实在是素质差劲(原话大约是,“还浙大学生呢,让座都不懂吗?素质太低了!”)男生起身后又嗫嚅道,实在是因为没看见才没有起身让座。与此同时车厢后部(可能因为没看到前面的情况)响起声音:“需不需要先来后面坐下?”“仗义”女士没好气地答曰已经坐下了,并抱怨说司机也不知道提醒一下让座。话音未落,车厢里响起让座提示语。在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站,这位女士同一些学生一道下了车,望着她的模样,看起来似乎依旧打抱不平,又流露出自信坚定的表情,我真是百感交集。本想借一步同她说话,看来只能写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了。
在我的这一侧,奶奶坐下后解释说,有的乘客因为晕车确实需要座位的,并未流露责怪之意。后座原本睡着的女生醒来,刘海凌乱,目光倦乏。看到婴儿不舒服之后,主动拿出湿巾让奶奶擦拭婴儿,并询问有否发烧等。(听她声音我是觉得她真的不太舒服)奶奶手一松没拿住湿巾纸包装袋,女孩俯下身捡起垃圾,并无二话。在章桥头站,我和她,以及后排的几位浙大同学一起下车。一道下车的同学们窃窃私语,用不太确信的口吻似乎是讨论刚才那位女士的批评。公交车引擎和路边歌手的《伤不起》,毫不费力地淹没了这些胆怯的声音。在这次审判中,被告,似乎注定是要沉默的。
但是我不服。
在回校的路上我还在想这件事,差点闯红灯被电动车撞到(感谢小哥及时减速且没有怪罪我,下次小心)。作为一个上了一整天课还来回校区奔波的站了一路的普通学生,我是有些话要说的。彭宇案后,扶老人也成了需要被讨论和取证的事;而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时,老年人可以掌掴拒绝让座的年轻人,高铁上乘客理直气壮可以要求军人起立让座,所以我们到底是怎么了?我们看起来就像张牙舞爪的胆小鬼,互相折磨互相伤害。这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滑坡”就可以盖棺定论的事,至少我作为浙江大学的一名普通本科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首先,一开始没有人让座确实令人有些惊讶和失望,因为我看到的爱心专座坐的全是年轻人。大家都是接受尊老爱幼的教育长大的,一般人看到肯定是愿意让座的。但是我上车时大约在20:40-20:50之间,这个点的浙大学生们大多是刚下课赶着回紫金港,上班族可能刚结束加班准备回家休息,拖着箱子的乘客可能舟车劳顿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能回一次家,或是夜间出发,奔向遥远的目的地。夜晚是情绪堆积的时刻,再加上近日来天气闷热,车厢气压确实偏低。就连司机,我想,在工作了一天之后,也难免疲倦。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做得确实不够好,乘客可以多问一句哪里需要让座,司机可以提醒一下乘客让座,乘客也可以提醒司机告知全车厢(这里带个私心夸一下家乡公交车师傅们,原来在家乘车时,一般来说,看到有需要的乘客上车,司机师傅们不是按响提示语就是拿起喇叭对着车厢喊几次提醒大家,让座从来也不是很难的事,被让座者也都和善地道谢。)我自己也感到十分愧疚,要是在一开始我就同身边的玩手机男生商量,或许局面就会有所变化;要是我在这位女士一而再再而三发表对“浙大学生”这个群体的指责时能够站出来制止她或许我心里会好受一点----但是我选择了沉默,我不确定我这个被告所说的话,这位审判者是否愿意屈尊聆听。
但是,仅仅是这样吗?我们就活该被钉在十字架上不得翻身了吗?我只怕站在高处审判的人可能是不会看到“被审判者”的情况吧。假如一位乘客晕车或身体不适,或是刚刚下课/下班,那么是否应该接受“素质低下”的批评?这趟列车在到达三墩南终点站前会经过诸多居民区,为什么偏偏是浙江大学学生应该起来让座?(要知道,此次班车自浙江大学玉泉校区开往三墩南公交站,浙大学生要是没有座位比如我,几乎是要站完所有的站点才能下车的)而中途的居民区也有人下车,假如坐着的乘客中有住在蒋村,住在政新花园的,住在各个小区的普通市民,他们也年轻,也健康,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让座?《搜索》里发生的悲剧一定有现实生活的原型,我只是没想到,其实这样看起来荒谬的情形居然真的就在身边发生了,而我不知所措。
我很可以理解,即将跨入世界一流大学行列的浙江大学应该是培养真正的栋梁之才的地方,浙大学子对自己无论学业还是为人处世严格要求本来就应该得到赞许,我们所背负的社会期望自然是很高的;但这更多的是社会对年轻一代的期许和对未来的希望。但是对于不处在这个位置上的旁观者来说,大手一挥直接指向浙江大学学生要求让座,且不分青红皂白,不了解事实情况就一棍子打死一车浙大学生,甚至整个浙江大学的几万名学生乃至这所高等学府,是不是太过于草率和不负责任了?这样的“以小见大”,我看并不可取。顺说一句,因为“文明礼让斑马线”倡议,杭州公交车司机每天要多踩192脚刹车,再加上夜间行车路况复杂,若是对车厢内情况一时疏忽,我想这无可厚非?
另外,除了我们这些突然暴露在被告席上的人,还有一批沉默的人,那就是其他乘客。他们既没有起身让座,也没有应声附和,抑或反对那些不合理的批评。他们只是坐着,站着,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他们如何看待此事,在我看来,他们无非是在另一个场景里同样可能被审判的一群人罢了。生活的考场里,我们似乎见见学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这样的场景里意外地被推上审判,那些被钉上十字架的,被踏在脚底下的,实际上只能沉默以对。
下车了,空气好了很多,红绿灯快速变换,车辆依次穿行。路口拉二胡的大爷依旧在那两块支付二维码后吱吱呀呀地拉着《二泉映月》。年轻男女手牵手地走在依旧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升腾起的烧烤气味、奶茶香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将人的思绪拉回现实。在这个世界里,似乎大多数的年轻人依然胃口良好,荷尔蒙旺盛,精力充沛。他们并不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也会乘上这样一趟89路公交车。我确实不希望在某个我无法探知的网络空间和现实谈话里,“素质低下”这个标签被随意地粘贴在我们的身上,并且成为吃瓜市民的饭后谈资。毕竟,在这件事里,我们两败俱伤,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