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风雪
《夜话风雪》文章取材,顺手拈来,评古论今,意趣横生,读来如坐春风。
一
近新年只有月余,少年时却最盼新年。原因有二,一自是有新衣可穿,二却是彼时逢年必雪。
不爱晴日不喜雨,不慕苍穹高如蓝。唯盼一场鹅毛大雪,夜里顶风冒雪独行,清晨冒雪顶风撒欢。因此最欢喜的就是除夕夜的漫天风雪,当此时心中只有一首理应与此情此景毫无关联的诗。但无论彼时此时,过去现在,风雪之中当先涌上心头的,永远是这句诗。“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初识此诗应是在很小的时候,还是念“鹅鹅鹅”的年纪,当时有两首较“春眠不觉晓”尚复杂一些的诗,是记忆里最为深刻,一为此,一为“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一风雪一烟柳,恰是相得益彰。
此生最慕霍嫖姚。相信封狼居胥也是自汉以后,无数文士武人的毕生心愿,凡开疆拓土欲成功业者必以冠军侯为念,而卢纶此诗,又如何不是在叙霍嫖姚这一场旷古烁今的追击。少年最喜欢的便是此类英雄,自然也是忽略掉一切艰苦,爱上这一场大雪满弓刀的夜景。每逢新年大雪,便独独一人出外冒雪而行,时时恨不得掣弓持箭,抽刀出鞘,任这漫天大雪洒满精亮刀身紧绷弓弦,在风雪之中幻想着一刀挥出,划破时空,将单于斩于马下。清晨,一切被白雪覆盖。独留身后名。
童年的幻想与喜爱,总是简单炽烈。
二
随着人生迹变,对风雪的热爱一如既往,但承载的跨越千年的载体却总在不断的变换。直至遇上白居易和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时恨不得变身白乐天。有酒有雪有火炉,人生得此,何求?凡富贵闲人者,有富贵闲人之态,亦有富贵闲人之诗,似晏殊这般“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素来为富贵之首,然白乐天此诗不为显富贵,不为表闲适,只是在叙说着风雪之时家常之事,却让人没来由生出无限的羡与嫉。
又恨不得变身刘十九。当此时,只愿做刘十九,哪怕拿刘二十八来换也不肯。开甚么玩笑。有烫好的酒,有相好的友人,有漫天的风雪,还有小小的燃得通红的火炉,除了抖落一身风雪,坐下来痛痛快快吃上一杯酒,什么也不肯干,什么也不肯说。
若是列出风雪之诗,让行于风雪之中的人们来票选,相信白居易此首,必属第一,无出其右者。快节奏的生活下,即使新年初雪,人们也未必再有足够欢喜的心态去欣赏把玩,只恨不能卸下满身疲惫。疲惫者何?不得自如、自在、自乐、自足。而能在风雪之中予我们以慰藉的,除白居易,除这一搁置千年的红泥小火炉,除这一杯放了千年泛着细碎泡沫的酒,再无他人矣。
三
此句却不是诗,亦不是词,单单只是一句话,甚至连一句话都算不上,只是六个字而已。
“那雪下得正紧。”
初读课文,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见此处佳妙。后知金圣叹批此处亦只四字,曰“写雪妙绝”。不禁拍案,英雄所见略同啊。后读水浒,越发喜爱这一场掺着风雪的打斗了。
但却想先扯一扯野棉花,说一说林冲,实在不吐不快。
人说豹子头仗义无双,却不见是个卖友的货色。有文为证。水浒传第八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如此写道,“两个公人道:‘不敢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看这挫鸟林冲,待师兄一走,便给两个小卒一句话就套了出处,转头间就把刚救了自己命的花和尚给卖了,害得鲁智深没了归处。这也是有原文为证的。第十七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青面兽双夺宝珠寺”中,鲁智深因离了相国寺投奔二龙山对杨志做了这一番解释,“杨志笑道:‘原来是自家乡里。俺在江湖上多闻师兄大名。听得说道师兄在大相国寺里挂搭,如今何故来这里?’鲁智深道:‘一言难尽!洒家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着那豹子头林冲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却路见不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两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沧州,因此害他不得。’这直娘贼恨杀洒家。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洒家,却得一伙泼皮通报,不曾着了那厮的了;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字,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着,西又不着,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妇人害了性命’”。可见林冲此人,说其有勇无谋有头无脑尚算是夸赞了,亏得他在朱贵店里还写下一番诗词,“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以仗义自诩,当真是不要面皮,亦可见林冲何等蠢愚,人尚未问,先透底细。不过究竟是江湖经验太浅还是心机太深故作此态,那就不得而知了。
水浒开篇鲁智深与林冲便交好,为自家兄弟性命鲁智深甚至夜奔野猪林搭救,又相送至沧州,但自梁山聚义后,花和尚却明显与林冲少了来往,相交甚笃之人却是武松,一者是因二人意气相投,二来也不能不说这就是林冲自身原因造成的,似这般相救性命转头却被卖的兄弟,粗中有细的花和尚是如何敢继续深交。在水浒结尾,鲁智深明悟圆寂,武二郎断臂出家八十乃终,只有林冲得了风瘫,还需由武松照顾,却也一年而逝的结局,作者如此安排三人命运,可见也必是存有深意的。但金圣叹大笔一挥,删去五十回,煌煌水浒一百单八将,金大才子却无对众人结局之点评,何其憾也。
话扯得远了,说回风雪之上。为何独对风雪山神庙一节又极为喜爱呢?正是因为此乃全篇林冲唯一扬眉吐气之举。火并王伦虽是林冲主动为之,但却也有匪类吴用的教唆,吾不以其为正。常有言,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何也?就是因为水浒极易勾起少年热血,怕读去学做了那黄泥岗上的剪径贼,杀人越货。在杀人不眨眼的水浒里,就是孙二娘这个妇人都是卖十香肉包子的狠角色,独有林冲是个唯唯诺诺不敢伸手的汉子,即是火并王伦,也是忍耐多日叫吴用挑唆后方才血溅三尺。猥琐小吏宋江在面对男女之事上也比豹子头要狠辣许多,只因阎婆惜勾搭张文远,勒索百两金子便一怒割其头,武二郎更不消说,先是手刃西门大官人,后又血洗鸳鸯楼,林冲虽号为禁军八十万枪棒教头,高衙内调戏妻子不敢言,小二报信陆虞侯将要加害于他,却也只是“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这等人,如何配与视人命如草芥,快意恩仇行侠仗义的武二郎鲁智深相提并论。所以这唯一的一次怒发冲冠,枪挑陆虞侯富安差,实在是也痛快到了极点。
且来听一听新版水浒传中胡东饰演的林冲在山神庙中的一番说词:
“此乃天理昭然,护佑善人义士,因为这场大雪压垮了草厅,让林冲躲进山神庙,才救了林冲性命。山神在上,林冲实在不愿杀人害命,只是苦熬做梦挣扎得回来,屈沉在小人之下。林冲实在让无可让,忍无可忍。今日林冲何等扬眉吐气、光明磊落!”
就为了这扬眉吐气光明磊落八个字,当浮一大白。
四
“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这诗的作者不知是谁,史传乃是张打油。但张打油果真存在?恐怕不尽然。在无数的影视作品中都可以看到此诗被人引用,凡需立时作出风雪应景之作,便有此诗出现。
甫一句,自是引来众人不屑,江上一笼统,何其平庸的首句,第二句,更是会引得哄堂大笑,这等粗俗不堪的句子,也只有不通文墨的村汉才做得出来,凡自诩肚中尚存墨水的文士,断断写不出这样狗屁不通的句子,可第三句一出,小小的以诗会友或是以诗凌人的场景中必会迎来一个大的转折,此时便有应景之人做点头状,便是了解此诗并不如表面那么粗俗,待到末句结尾,众人便需齐声喝彩了!因实是没有什么诗能如这一首此般,以粗俗之句写出如此生动质感的雪,写得如此有趣了。
陈继儒的《幽远集十七令》中有一令,曰“雪令人旷”,在空明幽旷之上,与此有同趣矣。
五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若说我推风雪之诗,非是白乐天,而是黄景仁。白乐天之小火炉,乃风雪之中人生一大快事,当浮三大白。黄景仁之《别老母》,却是令人怆然泪下,无可言语。
黄景仁实实是被低估的诗人,有清一朝,数诗词大家历来皆纳兰性德、袁枚、赵翼、查慎行、郑板桥等人,更有晚清劝天公重抖擞之龚自珍。与乾嘉学派、性灵说偌大的名声相比,黄景仁仅仅只能算是毗陵七子之一,甚至声名尚且不如毗陵七子中的洪亮吉,这对于黄景仁的诗,实在不公平的。
大概提起黄诗,无人知晓,仅别老母似不足以体现。但他的另一首诗,却足可称旷古烁今,必将流传千载而不朽。
杂感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只此颈联一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凡天下读书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百无一用四字,道破了从古至今书生的伪装,撕下了读书人的遮羞布,把现实的肮脏与内心的愤懑一股脑全都倾倒在书生二字上。何其痛快!何其憋屈!
既说风雪,似诗中有贫寒之意者不独黄诗,刘长卿便有“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又似不忍别母之意,意不独黄诗所有,白居易也曾作“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皆是上上之作,却独爱黄诗,实在是最后一句“此时有子不如无”令人无法忘怀。大凡天下北漂、南漂之士,若于风雪之夜,却要拜别老母离家谋生,却不能于家侍奉,举目四顾无亲人,心中怎能不升起这股愧疚、悲伤、忧愤、不忍、不舍之情呢?
黄景仁之诗,实应数清代第一。即百无一用之句,放入唐诗三百首亦不逊于大小李杜。
惜哉黄景仁,惜哉《别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