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稼读书:《图南集存稿注释》弁言
高爱辰先生是一位诗人,箸有诗集多部。他还是一位注释家,前著《愚轩存稿注释》《晚香诗钞存稿注释》二书已经出版,近著《图南集存稿注释》业已完成,煌煌三十五万字,考核精审,注释淹博,蔚成大观。
高爱辰所注这三家诗的诗主分别为赵元、郭岚和巩懿修,他们都是山西定襄人,赵元为金代人,郭岚与巩懿修为清代人。再加上大诗人元好问,这四个人合起来,可称为定襄历史上之诗四杰,而一道标识了定襄小县这块文化富集之地其不俗的文化标高。四家之中,元好问为诗界巨擘,早有多家注释,高爱辰独注其余三家,不殚劳,苦搜博注,一方面见出高爱辰本人古道热肠,对诗、对家乡文化之真心笃爱;同时更见出定襄文化其传统的深厚,并因深厚而执着,因执着而具有怎样顽强的力量——她就一堆故纸默默无言待在那里,并不能张嘴作广播号召,时间过去数百年,却仍无形地给人以吸引,吸引着后来的人不得不——是的,是不得不——对她发生注意,进而发生兴趣,直至爱惜把玩,不能释怀,而于潜移默化中对一代一代的后辈发生影响,绵延不绝。
巩懿修为清朝乾嘉间人士,出生和科举在乾隆,做官在嘉庆初,最高做到县官,后迁调部主事不就,回乡奉养长兄,教授乡里,直至八十岁终老。他的诗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是清朗健爽,用巩懿修本人所崇苏轼的两句话形容他的诗风,就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若用巩自己的诗句来形容,就该是这两句:“披襟坐对南天月,惟见银河西北流。”(《酉阳驿旅夜秋兴》)其所以如此,我想这与巩懿修本人的为人一定是分不开的,他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一生大节诸如:笃志好学、清廉为官、效能为民、不贪财恋栈、孝兄如父、教育乡梓……在哪一节上都是清朗明白,可交待得世人,包括古人、今人及后来人,毫不皱眉头。
巩懿修的诗以清朗为总底色,有时健爽,如《打铁关》:
岭外白云云外山,登山身在白云间。
云头举首见红日,勒马南天第一关!
又如《黄鹤楼》:
谁乘白云去?我来黄鹤楼。
放开天地眼,散尽古今愁。
空阔无边界,清虚第一流。
翘然居物外,身世两悠悠。
清朗健爽说的是巩诗内气畅达,不曲不纡,保持一种内气发散、爽然向前铺开而不受任何迂阻的状态,给人的感觉即如冬月浸汤,炎夏敷冰,毫不假借,那样一种身临其境切肤直达之感。这是一种健康的为诗状态,为王国维氏所极推崇,特拈出称之为“不隔”。
“不隔”指着是,所言与所言之物之间帖然无间,不存障碍。但人世、人事、人心、人情却常常是纡屈的,有时甚至是矛盾的,混沌的,这时所谓诗的不隔,就应该是做到:在直达直,在屈达屈,恰如其分就径将这种纡屈、矛盾、混沌给传达出来。在这方面,巩懿修的诗亦时有好句,如《滩头除夕》:“灯前旅梦滩声里,渡口人家烟色中。”含蓄蕴藉,意味悠长。再如《琴山》:“平沙闻落雁,逸响振秋林。”明远之外,更兼有一种汉魏古诗的韵味,不特传达出作诗者当时一己之感受,由于风格联带的关系,并使这种感受通今达古,仿佛成为一种自古以来普遍之通感也似,而显得苍茫无涯了。
巩懿修其诗以清朗为主调,以纡屈为配色,虽然有纡,纡得有限,故而显得深度和力量不够似的,不像譬如说杜诗那样沉郁顿错千回百转。这是有原因的。第一个原因是:中国古诗,唐以后,历五代、宋,下迄元明清,总的趋势是,风格上越来越趋向于“平淡”。这淡不是诗力不足淡乎寡味的淡,而是有意为之、浓极而淡的淡,“淡月失梅花”的淡,是诗家们刻意追求的一种美学境界。中国诗歌,到唐代登上顶峰,浓烈达于极限,后代再无法子超越,于是而掉头朝淡的一路去开掘、发展。宋人有谓:“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平淡才是他们要走的路子。清初中期几大家扯旗立派,分别提出什么“神韵说”(王士禛)“格调说”(沈德潜)“肌理说”(翁方纲)“性灵说”(袁枚)等等,角度与侧重点虽然各有不同,但都不出努力向淡这一总格局。第二个原因是,到了清代,对于诗家来说,平淡、清淡更别有一层不得已的深义,那就是,成为一种对他们的保护衣,以躲避异族当局文字狱对汉族文人的酷烈迫害。淡淡地说些扯淡的话,常还免不了惹祸,再浓说热说,那不是主动找死吗?
上述两种情况,是我们每一个读唐以后的诗、特别是读清诗时,务必要心中有数的一个大坐标系,知道唐诗在哪个象限,宋元明清诗各在哪个象限,否则云里雾里,会辨不清方向。
由此我们也就理解了,清中期,与巩懿修同时的张惠言,为什么会提出“寄托说”,那决不是偶然的!胸中有理想,既然面上不想或不能直说,那就只有深深地深深地寄托于字面的背后,而来一种曲折的衍射。这同时也是诗歌内在的要求:诗既然在风格上走了平淡的一路,则内里就再不能也平淡,否则表里俱淡,就真正一淡到底,扯淡了。
巩懿修怎么样?面上望去,如前所说,他的诗清清朗朗,确属追求平淡的一路,没有疑问。那么,其内里又怎么样呢?有没有什么别样的深心寄托呢?我细细读去,认为是肯定的,不特有,还隐得很深很深。请读他《奉和陶凫亭先生诗冢元韵二首》这首诗:
萦萦书带绕荒邙,数点寒萤夕照囊。
石室百年谁合赠?名山千载手亲藏。
秋风洒落黄金泪,夜月消沉白玉光。
说与词坛勤俎豆,断碑留共天地长!
这可以看作是巩懿修关于诗的一个总宣言:诗,就是要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诗,就是要勒之于石上,藏之于石室,与天地共长久;诗,就是要像神一样,应该受到人间的崇高祭祀!
“秋风洒落黄金泪,夜月消沉白玉光。”好句!昔人惯常以流水来形容看不见的时间流逝,此则别出心裁,以“黄金泪(落叶)”、“白玉光(月光)”两组带有金属铜音和玉石光泽的词来形容,从而脱去汉语陈言中时间流逝不知不觉轻轻滑落那种习以为常的无知觉感,代之而来的是,时间的流逝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年每季都成为一种有声有色的切肤之刺痛,仿佛每一刻时间的过去都挖一次生命世界的肉,同时伴之以一声铿然痛响;每一刻时间的过去都剥蚀一次自然世界的体,同时伴之以一次惨然闪光!
受时间之刀的凌迟,生命世界、自然世界铿然惨然噼哩啪啦分分秒秒在瓦解崩坏,但,诗神永恒,她——在时间之外!
看到了吧,在这样短短八行诗中,跳荡着巩懿修怎样一颗热烈的诗心,凝重到简直有些咬呀切齿。对这样一位诗人的诗,我们若等闲视之,不当一回事来对待,不特让前人心冷,并要受到后人的冷笑,让后人齿冷。
那么,在巩懿修的诗里到底深藏有什么样的深心寄托呢?又有没有一些个实际能够抓得住的线索可寻呢?有。且看《龙虎山》这首诗,其末这样说:“素书如可爱,黄石冀重逢。”
张良遇高人黄石公,得授兵书,于其后为帝王师,辅刘邦推翻暴秦,建立大汉朝,是人尽皆知的著名典故。巩懿修在游道教祖庭龙虎山时,表面上表达的是希望得遇高道、得到“素书”——天书道书(而非兵书),这是合逻辑的,也是无碍于时局的言语。若巩懿修他真的是要表达这样的意思,则可引用的典故多得是,什么修道逸人、高道宗师得了什么神符秘笈,随手就有,而他却突兀地引张良遇黄石公的典故,并说“冀重逢”这位黄石神人,难道,在巩懿修的眼中,兵书与道书为一回事、是可以互相指代吗?“黄石公”与道教高人一回事、是可以互相指代吗?显然是不可以的——至少不能说是确切。兵书与道书不是一回事,是非常确定的。黄石公虽然被后世道教徒拉入“神仙传”,而此一符号性“人物”在传统中国文化语义中,更确切的定位应该是一位神师,具有极强烈的入世性(特别在改朝换代的重大历史关口他显现出来以指拨人世之正道),而不是具有离世出世性质、与世无争的一位道人。他的性质与五代宋之间的陈抟特别相像,明明是一位有着预世雄心的豪杰,一袭破道袍不过掩盖其雄心野心的包裹而已!
巧的是,陈抟号“图南”,巩懿修也名其屋“图南”。陈图南,巩图南,真的是巧合?
由此,我们就不免作进一步联想:恐懿修他说“冀重逢”黄石公,肯定不是一次修辞的失误,而应是他真实实有的想法,哪怕仅止是一个念头,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他将黄石公与一般的道士作如此的混置混用,也就恐怕是一种障眼法了。
要知道,巩懿修可并不是一般的人,是有大来头的:他的父亲是李颙李二曲的再传弟子,李二曲是什么人?全祖望评他为与黄宗羲、孙奇逢同一流人物,学术与气节同高,山斗一级人物,他与黄宗羲、傅山一样,决不与凭暴力入主中原之清廷合作,不应强召入博学宏词考,几欲自刎,康熙西巡,特旨召见他,他闭门不见。出身于这样一位文化祖师门下,巩懿修在文化精神上会受到怎样潜移默化的基因遗传,是可以想像的。不错,生活于乾嘉间(这时已然不同于清初的黄宗羲李二曲时代)的巩懿修无疑决不会不明时势地有背清的想法,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前世今朝没有他个人私底下的看法,乃至,在某些个情境之下潜意识的文化和历史幻想。特别是,巩懿修自己,从一开始就未把自己视为普通凡物,“一为拂拭出尘表,风雷交作排双螭。”(《过丰城怀古》)丰城宝剑,除非深埋于地下,一旦出世,必化作双龙架风雷排空而上,不可阻挡!眼下虽然时势未备,但自己却不能不有那样的个思想准备:“宝剑千金直,购之诚难识。……耻闻冯客弹,愿作冠军饰。良器应不偶,劝君勤拂拭。”(《双剑咏》)虽然没有人能识,但我自己知道自己就是一把什么样价值的宝剑。为此我决不做冯谖之流那一路可怜虫,弹铗哀叹,摇尾乞怜;而是要时刻准备着、准备着(“勤佛拭”)去做冠军侯霍去病那样的英雄,匈奴不灭,何以家为!为大汉朝……哎哟坏了,说漏嘴了!不过还好,到嘉庆朝,文网已然开始有所松弛,不至于出什么事。那就继续抒发我的豪情壮志——《伏波庙》:“气节稜稜贞似石,中流砥柱挽潮回!”我不光想要做前汉的霍去病,后汉的伏波将军马援也是我想做的。这一天,快快的来吧,快快的来吧,“何时天下晓?声报四方闻。”(《夜宿鸡山》)……
但是这一天终于没有到来。
于是,只有巩懿修自己走人。
他升职了,同时辞职了,名义上说是回乡照顾年老的长兄,尽孝道,实际上呢,实际上应该是,巩懿修梦醒了,在他从浙江出发到动云南,用两年的时间在整个南中国转了一大圈之后。那时他才刚五十来岁,要想当官的话还有着足够大的年龄空间。
他用别一种方式,走了他祖师二曲先生的老路。
巩懿修把诗看得那么重,但实际由他自编的集子《图南集》在他生前并没有广泛流传,我猜想他是有意这么做的,原因不言自明。
巩懿修生前不以诗名而以文名,至少在当地所谓“二州五县”(或更大一个范围),他被推崇为“一代文宗”,多少人拜在门下希望做他弟子。我细读他的文章,认为他这个名不是浪得的,譬如说他写的《登滕王阁记》,雅洁精微,放在方苞桐城派古文那么严苛的要求标准之下,我看也是合格的。只不过,现代的我们对古文已然失去了那份衡文时最最重要的“语感”,一如食物入口,干嚼却没有了味觉,说什么也等于白说。还不如去读他的骈文,词采烂然,四六铿锵,倒来劲。
但我还是要来说他的古文,如果真读进去,那给人的就不简单是一种情绪上的“来劲”,而是会产生一种精神上的“崇高感”。我就引他《登滕王阁记》上的一小段大家来看:“嘻!六朝已来,钟鸣鼎食,第宅夹巷,乃至今百无一二,而斯阁独存。阁之中绣闼雕甍,亦百无一二,而王子之文独存。斯阁之仅存,存斯文耶?斯文之仅存,存斯阁耶?余独谓斯文之作,意并不在阁也。即作斯阁之文,亦意并不在斯文也。然而,斯文传斯阁传矣!后之登之者,意在斯阁耶?抑意在斯文耶?茫茫宇宙,俯仰无垠;渺渺古今,一息千载。知斯意者独斯文也哉!士夫有不可一世之想,而文与阁又奚择焉?”咦!斯阁高古,斯文高古,登斯阁而思斯文,于是登之者我也高而古起来,怎能不呢?
然而错了!斯阁也罢,斯文也罢,同为皮相,只有那阁那文之背后,那——斯文之意,才真正高古,博大而永恒,崇高而不朽!而那“意”——是属人的,明明就是人的本质之所在!——我请问你,读过这段话以后,你是不是确实感到你的“心气”有些壮了?你的“心域”有些阔了?如果是的话,好,你已然开始进入审美的“崇高”之境。
巩懿修的这段关于文的思想是对他关于诗的思想的一个更进一步的注解。诗是什么?是几行文字的排列吗?自然不是,而是那文字背后的“诗意”,诗意背后的“诗心”,诗心背后的“诗神”。
诗神什么神,那唯一有力量穿透宇宙而覆盖古今者?只是人的“精神”。
人必定要有精神!在精神上——巩懿修的前身上连着李二曲,连着李二曲那个风云激荡地崩天裂的时代。巩懿修的后身下连着另一个风起云涌时代的另一位人物——徐继畲。他是代州五台人,行政划归上不与巩懿修同县,乡邑地域上却离得近,也就几十里,可算是巩懿修的同乡。他曾向巩懿修问过学(据高爱臣的亲自调查:巩差点被聘为徐的正式老师,后因他事未果),后来成为道咸间一代名臣。中英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有感于国势日危,他身在国内,勤搜苦撰,著成《瀛环志略》一书,向中国人介绍世界,是第一个在真正意义上领中国人睁开眼看世界的人,比之后来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张之洞辈不知高明了多少倍。该书的卓越之处在,不特向中国人介绍了世界各国的地理情况,介绍了域外强国的科学技术,并且巨眼烛幽,对作为美国其立国之基的政治民主制度予以高度的评价,他这样说:“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袭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但这样一本可以说为当时中国急需的好书,却被名公巨卿斥为“夸张外夷,尤伤国体”,随后束之高阁。这本书后来传到日本,被日本人奉为教科书,从而有力地促动日本最终下决心打破锁国政策,圆满实现明治维新的政治变革,从此日本走向强国之路云(日本学术界有如此说)。
从李二曲到巩懿修到徐继畲,三点连一线,连成一部历史,折映着一部清朝史,映现了这段历史中现实的无尽屈折和精神的绝不屈服!《图南集存稿》是巩懿修的诗文集,应该是巩懿修最重要的遗著了,现经高爱辰将其注释出来,即将出版,希望能引起文学及史学界的重视,名山寻宝,石室撷珍,告慰于前辈的一片苦心寄托,营养于后人,继续努力发奋,去营建一个亮堂堂中国的未来,不亦善哉!(代州李维加撰,2011年11月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