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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稼读书:空山的罪恶与救赎

发布时间:2022-10-03 10:32:20

  

  我一向主张,小说是一个封闭的精神系统,其中所叙所谓“现实”,实不过为精神之鞭所牧物阵,一如传说中神仙挥鞭赶动滚滚巨石若驱羊群然。唯物反映论抑或现实主义云云,梦呓而已。精神只反映为精神所愿意和能够反映的现实,并且只不过为精神活动之副产品,精神指向,从来只为精神本身。为此,当一部无论多么大书读完之后,总是可以得鱼而忘筌,其中种种所谓可歌可泣亦便成为一群琐碎,得意而忘言,尽可用括号括去,惟剩精神指向成为一种耿耿永久,梦向理想,追摄人心。

周树宏先生,工学出身却精神伉健,文情澜翻,著成长篇小说《苍山如海》,皇皇三十二万言,将蜀中一小小山镇穿隧及泉,增城入云,重岩叠意,俨然构缔为一个小宇宙,而于其中搬演一出血红血碧惊神泣鬼的人间悲喜大剧,读毕置卷,恍兮惚兮,思绪飘渺于云岚蜃景之间,许久落不得地。

故事本起于昔年一桩冤案,这也应是作者其原初创作动机所在:1949年,四川解放,国民党败退。一股国军退至空山镇,这里,地理形势极为特殊,层峦叠障,巉岩乱峰,林莽丛棘,毒蛇恶豹出没其间。更为奇绝者则为:在此幽山其下,溶洞密布,千回百转,瞀如迷宫,晦昧恐怖,几如地狱,即为当地土人,亦少有人能明其曲折究竟。而幽灵鬼魂种种异象,遂不胫而走,传说于民间,众口汹汹,谈之色变。由是,困兽犹斗,国民党军被消灭之后,剩有穷凶极恶二员漏网,一为杨某,一为韩某,乘乱打死我剿匪排长,而将土匪之名转嫁于我地下党侦察员曾某身上,诬曾氏为土匪,是他打死了排长。其后,杨某藏匿地洞之中,韩某冒名立功,升任镇派出所所长,而曾氏则蒙土匪之名被枪毙。其后二十多年间,韩某把持于外,杨某深藏于内,一明一暗,长期霸控山镇,而曾氏冤狱不得昭雪。曾氏妻儿子女所有遗属亲族遂皆成为五类分子,受尽人间虐辱,惨怆之状,惊心骇目,齿舌难述。

正义受辱,必有伸张!覆盆之冤,岂可永沉?

那么,究竟由谁来出手伸雪这桩冤案,还世界一个公道,升正义于云日天表,便成为创作者谋篇布局、基础立意之所在。其为苦主遗属坚持伸诉不歇终于一朝得遇青天吗?其为侠义之士代为担当主持人间公道吗?其为政府明察秋毫犀光烛照幸及于受害者之家吗?抑或由于超自然神力最终善恶果报降下公正吗?都不是。而是——

文化大革命来了,知青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到空山镇。于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如此一项揭地发覆之艰巨大任,遂阴差阳错落到此一班朝气蓬勃然却稚气未脱之学生娃身上;尤令人叹咤者,烈士嫡亲遗脉及相关亲友子女,不偏不倚,恰正汇集他们之中!

对,作者匠心之所运,理想之所托,就全然顿寄这几位稚雄身上,而挥动精神之鞭,催动他们爆发出无比神奇力量,克服一个又一个难以想像的困难,终于劫波渡尽,登达胜利彼岸。在这整一个历程当中,作者的笔触既是传奇的,又是写实的,既是纯情的,又是魔幻的。于是我们看到——

几位青年朝气蓬勃无所畏惧,身当成长季节,纯情多梦季节,恋爱季节,哭出来的、笑出来的、憧憬的、厌恶的、痛的、呐喊的全体都是诗!而与既有世俗社会根蒂固之世俗世故形成强烈对比反差,一如新苗之破土,芙蓉之出水。在他们最初进入社会之际,迎头劈脸便碰上最坚硬无情的风霜雨雪,朝着他们兜顶打来!不屈的他们,无畏的他们,乐意挑战应战的他们,于是毅然踏上人生的战场,双手接住由历史强加给他们的命运,而开始了他们史诗般不朽的征旅生涯。这种搏击生涯与其说是可怕的,不如说是传奇的;与其说是污浊恶劣的,不如说是充满诗意的;与其说叩心泣血、不忍卒观,不如说醒神壮心、魅力别具。这在作者的实际创作中早有底数,而放足全部手段,来尽情铺陈铺展此一过程——

写实的交待,浪漫的咏情,传奇的搏杀,甚而至于魔幻的阴阳变局,最恐怖的毒蛇猛兽,最阴森的洞穴幽径,最意想不到的暗河湍流,经典的德国撸子,锋利的瑞士军刀,危险的迷药,神奇的蛇药,恶鬼面具,幽灵幻影……无所不用其极。乃至连动物也加入到人与人之间的殊死搏杀之中,一而不足,遣之者再,前有男犬“巴顿”,后有女犬“喀秋莎”,相继登场,为主搏命,关键的致胜一击,伟大的忠诚献身。而反派一面亦复如是,毒蛇恶豹纷纷登场,一而不足,遣之者再,每一次都出现在最危险的时刻,呼吸之间,夺人性命!

如果说这些惊险惊悚场面一次又一次加码考验人的感性直观,而最终带给读者的是一种精神性阅读快感,那么好,那就来一次对精神本体的考掠考验让你开眼——直接瞄准人的精神极限而给予最致命扑击:另类以待,嘲笑谩骂,批斗游街,漫长的饥饿劳改,直至连女性的身体也不能自己作主,一次再次、再再次遭到强奸,平摊开来予以哈哈大笑的虐奸!这个时候,你的神经一定就会崩溃,第一次识认出,却原来那世界上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毒蛇猛兽,而是人的同类自己!

千万不要说这样的恶由于必然也罢偶然也罢仅仅出现在被标签为“坏人”的那些人身上,是不是在别的人身上就一定不会出现呢?不!在此,《苍山如雪》这部书尽管迂晦未显、却依然有迹可寻,而隐然将触角伸及到人性本身之域。这是这部书最深入之处,我于此特别予以点出请读者格外注意。作品主人公秦冬雷什么人?在他当红卫兵威风凛凛押送林惠入蜀的时候,不是一样毫不留情吗?而他的恋人柳梦竹,在整场决战取得终局胜利多年之后,在人们终于回归平静,所有人或则庆贺、或则庆幸之际,而她后退、再后退,终至跌入“万丈深渊”。她对什么绝望?对爱情吗?对人世吗?对自己吗?对人性本身吗?

这部书的缺点也是明显的,一是风格上的:写实与传奇未能和洽融铸,而锻炼出一种自己特有的新风格,书中“十七年反敌特革命小说”手法与金庸乃至《哈里波特》常常在打架。作者初意当然是博取众长,欲尽得其胜,而在实际中并不容易作到,由此造成一种混杂,显得不相协调。其二为语言,尚欠缺老到,形成自己的风格,信手拈来,挥洒自如。这一点,由于作者在叙述上采用了一种进行式语言而非叙事性语言,尤其加重了它的局促感。希望作者在第二部时充分予以注意。我早年曾对小说的境界下过这样一种理想,一则为“上帝的悲悯”,一则为“天使的彩衣”。前者是就小说的精神内涵而言,后者是就小说的语言文风说。迄今未变。在此我愿重提这个理想而与周树宏君共勉,望他深根固本,多留心一下三千年中国文章文脉美学传统,铸成本我风格,挥洒天下文章,快哉快哉!(李维加写于太原2016-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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