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乐
2010年的元旦刚过,就看到临厂有一则招聘仓库主管的信息。
——我的心动了。
我想去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被录用,看看自己这么多年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努力能不能在这个平台上得以展示。当时那种溢于言表的笔底流金溢彩,胸中意气风发,颇有“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的激情在汹涌地澎湃着。因为近些年来我的生活一直都像一泓平静的水,春和景明,波澜不惊,而在半年前的婚姻突变不仅改变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我的人生,那场毫无征兆的人祸像是投入水中的一颗石子,突然间就激起了一朵浪花,随后那一圈圈漾开去,漾开去的涟漪,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层层皱褶,而那些皱褶里全是过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那时的我有一百种理由去换一个环境,换一种生活,以此打破眼前的常规。我常想,无论生活的快车怎样脱离了原有的轨道,但一切都是暂时的。正如诗人普希金所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
面试轻松通过,主管厂长也很满意,并且让我10号以前前去报到。只是在谈到薪酬问题时,出现了偏差,与我不高的期望值还有一段距离。那几天南粤的天气也是反常,一直都是阴雨连绵,而我的心也像这天气一样湿冷而阴郁。那些年我有写日记的好习惯,恰好记录了当时的一切状况,不妨截取一段重温那段记忆犹新的时光:
“近几天老是感觉冷,往年没有这种现象,当我又从外面回到出租屋的时候才醒悟——然后就笑了:弄了老半天,今年冬天一直感觉冷的原因是没有穿秋裤和毛衣。
去应聘仓库主管,很顺利,面试时印象也很好,厂长也满意,说是十号就可以去了。
隔了一夜高兴劲一过我就放弃了,一是工资有点低才3500元,没有达到我5000元的愿望,二是还得跑到江西,嫌远。三是看着床上那些有二百多斤重的书,怎么带?再加上电脑和其它日常用品,根本就动不了地方。在这里打工十年换过三个地方,每次都要几个朋友帮忙才能完成,这次去的地方太远了,恐怕再找人帮忙车费就让我付不起。罢了,做官3500元,做工也是3500元,一样的薪酬,窃以为管事不如做事,劳心不如劳力。古人的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在我这里可以莞尔。连孔圣人都说过: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我辈乃凡夫俗子,又何所能何所不能?看来,没有当官的命,给个机会也是白搭。给厂长很委婉地回了个信息,他却让我再考虑一下。我只好又回了一个短信:‘举世尽嫌良马瘦,唯君不弃卧龙贫’。谢谢!
呵呵,这短信看着是在恭维别人,其实也是在委婉的夸自己。结果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过程已经证明了自己。这已经足矣!今晚可以小酌一杯。”
看着这些多年前的心情文字,恍若隔世,当时的一切又历历在目,让人顿生无限感慨:嗯嗯,年轻真好!青春无敌!(此处可以给个白眼和脸红的表情包)
用现今的眼光和智慧去看过去的那段经历,我当时的轻易放弃,并不完全是个人的一时考虑不周,应该是隐藏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冥冥天意。命运的转折多数时候都不是以个人的意志而转移,在天时地利这个大气场中,我们的妥协不是谨小慎微的退让,和束手就擒的主动缴械,而是一种审时度势的顺应,和甄心动惧后的安之若素。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感谢生活感谢命运,感谢与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人那些事,毕竟,所有的经历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份难得的积淀与收获。
三年前,我们仓库一位和公司老总有亲密关系的管理人员和我亲切交谈,希望我能担任仓库副主管一职,并且说这样的机会难得。我当时就一口回绝了。一是我当时的工作很轻松,业余时间也充足,工资和担任一个副主管没什么区别,因此我对那样一个不咸不淡的职位没什么兴趣,何必再去劳神费力。在很多人眼里也许是个好机会,会成为我人生的一个转折,会是我以后步步高升的一个起点,文艺点说就是我迈入富贵圈的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但我知道,自古以来“官场”就是名利场的集散地。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要想不“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做个明白人,还真是不容易。所以聪明人洪应明才说老实话“居高者,形逸而神劳”,而真性情者嵇康才会在山涛推荐他做官时写了一篇传世佳作《与山巨源绝交书》,细数做官的“七不堪,二不可”。我知道自己做不了闲云野鹤,可以天然自在,来去无碍,但最起码也不愿心为形役,正如一副对联所概括的那样:
不作公卿,非无福命都缘懒;
难成仙佛,为爱文章又恋花。
拿古人的一副对联来形容自己的人生状态,虽有文过饰非之嫌,毕竟这才是我内心真实的写照。只是这种生存状态在现实生活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容易遭人诟病,遭遇尴尬的情景也就在所难免。记得四年前我在一商铺门前遇到了好几年前曾在一个工厂打过工的一位室友,是他先和我打的招呼,然后直奔主题,问我是不是已经当上部门主管了。我如实回答。好笑的是,我刚回答完,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扭头就走了。场面很尴尬,但我很淡定——大肚能容嘛,只做一笑了之状——开口便笑嘛。并在此后将此事作为我和朋友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有一次是过年在家时,和小巷里两位比较亲近的老大哥一起喝酒叙旧,其中一位问我在外这么多年了,有没有混个一官半职的。我如实回答没有。他听后沉默了一小会儿。我不想去揣测他的想法,我只想好好的喝酒叙旧。世俗中人,有拿得出手的功业可以炫耀,当然是锦上添花,没有这些身外的光环照耀,一样可以生活在“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悠然自得中。一个人能够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中不苟且生活,不单指物质,更有精神层面的东西在积极的召唤着。余秋雨的《泥步修行》有一段话:
“名,是中国古代对名誉、名声、名望、名节的简称。但是,这个字,把千百年间无数高雅君子的脊梁压弯了。如果能够把名看穿、看空、那么,即使被污名、毁名。受害者也能成为一个兴致勃勃的观察者,并获得享受。”
真是一语中的。让很多还在为了一个“名”字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争先恐后者们赧颜。
两个月前,主管找我谈话想让我担任副职。我知道他是军人出身,年轻有为,性子比较直爽,如果我干巴巴地就一口回绝了,会让他觉得我这个人有点不识抬举,自视清高,用当今的流行语说就是“装”。彼此相处一年多来,他非常中肯我的工作态度,欣赏我的工作能力,此前他还曾拿出过两瓶十年前的茅台作为“糖衣炮弹”和另外一位部门的主管我们一起举杯共饮过。现如今我若没有足够的理由让他心服口服,等于说我把糖衣给吃了,却把炮弹又扔给了他,这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了。当我委婉的说完不愿意干的理由后,他竟然说:行行行,我说不过你。其实我并不是一个能言善辩之人,我只不过在选择语言时,更能切近合情合理的那部分,让倾听者觉得确实是理所当然,无懈可击。
古今一理,其实我知道所有的理由都是托词。
西晋文学家张翰在任大司马东曹掾时,为了吃到家乡的美味,连官都不做了,匆匆忙忙跑回家,过自己的吃瘾去了。《世说新语·说鉴》曰:“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世说新语是小说,肯定有虚构的部分在里面,但我敢说张翰的人生贵得适志,绝不仅仅是在外做官吃不到家乡的美食,而是另有隐情,只是他没有表白,也许是不敢表白,只好挑个听起来好像在理,却又让别人抓不到把柄的托词罢了。所以后来的陶渊明也给他学“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但陶渊明要更洒脱和直白,所以,他接着把理由说的更充足些“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也只有这样,无论是处庙堂之高的当政者,还是处江湖之远的遗贤者,也都能心照不宣了。
其实,儒家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固然值得推崇,而庄子的“吾将曳尾于涂中”又何尝不值得赞许?
邯郸吕仙祠黄粱梦亭有联曰:
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都成幻境;
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遗憾的是大多数人都是当局者迷。当然,如果我们摒弃个人成见,如果我们的追求更纯粹一些,如果我们真的是“声声入耳,事事关心”,如果我们的思想意识更形而上,无论哪种选择,结果都是一样而无可厚非的,旁观者何必再去妄加褒贬!
我之所以放弃一种“荣耀”,去坚守另一种“耕耘”,是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太过单调而乏味。因为我喜欢的生活状态就是一边“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一边“整天忙着追求,追求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年少时我曾时常做一个梦,梦里我被困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那个房间里虽然有很多门,但打开后仍然是墙壁,而不是出路,我就这样一扇扇打开,一扇扇碰壁,然后在恐惧中醒来。在梦的背后,暗含着一个懵懂少年对未来生活的担心和在追求道路上的四处碰壁。成年后的一切遭遇果然验证了梦的喻示。但人生一世,苦难的行程只要还没有结束,朝圣的脚步就永远不会停止。
工作之内忙一点累一点在我这里不是问题,我都能够应付自如,游刃有余。但工作之外的时间,我不喜欢被打扰,我喜欢自由选择,喜欢一边品茗一边阅读的雅趣,喜欢“躲进小楼成一统”里的精神提升。喜欢在一种“放开眼孔穷天地;别有心肠蕴古今”的境界里,探赜发微。这也许就是劳心苦劳身苦后心安理得的闲。岁月静好,岂能辜负了如此闲下来的美好时光,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光里便赋予了心灵的宁和静,被美和自由包围。让思想“放鹤去寻三岛客,约梅同醉一壶春”。画家老树说:“小园生幽兰,态度自雅闲。暗香有还无,不愿到人前”真知己也。
在我看来,自己在世俗中既然做不到“兼济天下”,不妨就独善其身吧。至于身边人那些闲言碎语和嗤之以鼻,且任他去。我只管且行且吟:
未若此间乐;
安知我非鱼。
——杭州名胜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