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葬花魂
半卷湘帘半掩门,
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
借得梅花一缕魂。
前几日与一远方友人聊天,提到他正品读《红楼梦》,我赶忙将那束之高搁蒙满尘埃的这部古典名著拿来重新翻阅,再读之感与十年、二十年前的感悟又有巨大差别,今日仅将红楼梦中人——林黛玉的文学艺术形象浅略述之,希望不要贻笑大方。
我的潜意识中,林黛玉的文学生命和魅力是无以替代的。古往今来,我国文学作品中多愁善感的女子太多了,却还很难找到可以同林黛玉相提并论的人物。犹如莎翁笔下的朱丽叶、普希金笔下的达吉亚娜,林黛玉们各自身后都带着本民族文化的长长投影。如果说,《红楼梦》作者把天地间灵秀之气所钟的女儿喻之为花,那么林黛玉就是花的精魂;如果说,作者把生活心灵化而流泻为诗,那么林黛玉最富于诗人气质,是诗的化身。
黛玉之美:中国古代,女子的眉毛以修长浅淡为美,所谓“淡扫蛾眉”,“蛾眉”常常成为美女或美德的代称。现在来看林黛玉的眉眼,她进入贾府,首次同贾宝玉相会时,给予宝玉的入眼第一个印象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娴静时似娇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正好引出贾宝玉即时送给她一个恰切不过的字:“颦颦”。联系到下文的“病如西子胜三分”,我们由黛玉的形象马上联想到西子的“病心而颦”。贾府诸人初见黛玉,觉其虽弱不胜衣,却赞赏她“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小厮们背地里叫她“病西施”,无讥笑之意,有爱重之心。黛玉之美,由此而彰。
黛玉之泪:《红楼梦》塑造了一个中国文学乃至人类文学中举世无双的泪人形象,这就是林黛玉。她和宝玉的情,是恋情,是诗情,这种情有时用诗语表述,有时用禅语表述,但最经常的是用泪语表述。黛玉的哭泣还真不是一般的哭泣,那真是“泪天泪地”,不仅令人心动,而且令鸟惊飞。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黛玉别号“潇湘妃子”,探春赠号之时便说明了来历:“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潇湘妃子’就完了”。林黛玉降临人间,本是为了酬答知己“还泪”而来的,她在人间的人生过程正是还泪的过程,而且,她的泪水不同于寻常人,她泪中有诗,诗中有泪。她的泪水含在眼里是泪水,流入笔中则是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蚕只抽丝,蜡烛只流泪,两者都有生命的纯粹性。林黛玉的生命也只抽丝(诗),只流泪,诗即泪,泪即诗,也只有一片纯粹。
黛玉之灵慧多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下联,正是“心较比干多一窍”。传说比干心有七窍,黛玉更多一窍,玲珑透剔,无以复加。应当看到,黛玉的灵心慧性,不止一般意义上的多才,既是天性所赋,也是教养所得。小说一上来便以“可叹停机得,堪怜咏絮才”相对举,赞叹林黛玉的才华。晋代谢道韫的咏雪名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压倒须眉,早已被传为千古美谈,谢道韫的才女形象也由此而彰。林黛玉不见得有什么名句传世,而她的“咏絮才”恐怕不在谢道韫之下。黛玉作诗,从不冥思苦想,海棠初会,别人都在潜心思索,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和丫鬟们嘲笑,不经意中,早已得句。所谓“咏絮才”,并非饱学之士的刻意经营,更多的是颖慧少女的一种即兴捷悟。试看黛玉读《西厢》的那种神情心态,不到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你会过目成诵,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她是用她那多窍的心在读、在悟,读书不是为了成诵,而是化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心灵的一部分。这不单是才学,更表现了一种气质。可以想见,何止《西厢记》、《牡丹亭》,摆在黛玉房中那满橱满架的诗书,不也是如此日夕滋润着她、养育着她吗!“庄生蝶”、“陶令盟”的种种因子,潜移默化地溶解在她的血液之中,使得自幼颖悟的林黛玉获得了一种十分相宜的文化土壤。
黛玉之孤高:《芙蓉女儿诔》,虽诔晴雯,实诔黛玉,此乃“晴为黛影”。因而其中提到的那些古人故事,固然用以赞颂晴雯的内在美质,又何尝不是对黛玉高洁品格的彰扬。还有那“气性大“的金钏、以及芳官、尤三姐等,在个性气质上都与黛玉相近,可以看做是对黛玉形象的间接写照。祭奠金钏,借用洛神,也并非无故拉来凑合。洛神那“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曾经引发人们多少美丽的想象。无怪宝玉对着那神像并不礼拜,只管赏鉴。在宝玉,是诚心纪念,感触至深;在茗烟,虽则蒙昧,却也猜到是为了一位“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女儿。
黛玉之自我意识:小说中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敏感、多疑、自尊、小性……粗粗看去,用现代话说,黛玉确实是“很难相处的角”,然而透过表象,可以感到她时时处处看重作为一个独立个性的自我。行酒令时,她随口说出了《西厢记》、《牡丹亭》等“淫词艳曲”里的句子,失于检点,以致受到宝钗的箴规。黛玉似乎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诫放在了脑后,总想展露才华,争强斗胜。省亲之日黛玉安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只命作一匾一咏,又不好违谕多作,大为扫兴。后来到底憋不住,替正在大费神思的宝玉做了“枪手”,令宝玉喜出望外,觉得比自己高过十倍。如此的扬才露已是为闺范所不取的。黛玉的读曲、犯忌、逞才、教诗都是一种自由个性的流露。她很少像宝钗那样,以抑制个人的才情来适应封建文明的模式。
最能表现林黛玉自我意识的,当然还在她同贾宝玉的关系之中。林黛玉对于贾宝玉的知心挚爱,固然同林所处的客观环境有关,黛玉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孤苦无依、寄人篱下,视宝玉为唯一知己,原是自然不过的事。然而身世遭际与之相类的女孩子很多,林黛玉却只有一个。一次,宝玉因黛玉嗔他见了姐姐忘了妹妹,分辨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的叫你疏他?我成了什么人呢!我为的是我的心。”
“我为的是我的心”,应当看做林黛玉自我意识的坦率告白。她的疑心、小性,对宝玉的试探、嗔怪,也都是这种自我意识的独特表现。为了这颗心,往往无暇顾及人言物议、庭训闺范。她不像宝钗那样刻意求工地把自己修养成封建文明的典范,也不像探春那样小心翼翼地维持宗法家庭的主子威仪,自然更不必像凤姐那样为了权欲财势而机关算尽。“我为的是我的心”,何等单纯又何等执着,这才是林黛玉式的自尊,是不屈就社会规范不附带任何条件的真正的自我意愿。
“冷月葬花魂”,“花魂”最终用生命谱写了一曲“绝唱”,诗人空灵缥缈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凄美的归宿。曹雪芹用不攀金玉的“绛珠草”作了林黛玉的灵魂,代表了她纯真自然灵秀的人格,超凡脱俗。当今有人提出“娶妻当如薛宝钗”,这是现实中话题,关乎着男人的那点私心,与充满诗之意蕴的林黛玉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