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字”与书风构筑(张先赋)
很久以来,我一直关注着一个比较另类的书法现象,那就是“画家字”——画家书法。近来获观梅墨生先生的《画家书法初论》,大有所见略同之慨。
在中国近现代书画史上,曾有为数不少的国画大家,以其独特的书法风格称誉书坛,诸如赵之谦、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徐生翁、陆俨少等,还有书掩画名的林散之。
吴昌硕本为书家,壮年着力于花鸟画,蔚然大家。其雄厚的石鼓根基,直接用于绘画,颠覆了有清一代的柔靡画风。而反过来看,他那苍茫雄健的画风,又顺其自然地浸淫到书法中来。尤其是其题款书,已经超越了中年苍劲的石鼓书风,沉雄之外,平添了纵逸之趣。黄宾虹行书或大开大合,粗头乱服,或“计白当黑”,萧散苍运,或重心摇曳,跌宕有致。其篆书也锋开八面,老笔纵横。陆俨少行草书极尽“造险”与“破险”之能事,章法雄浑奔放,豪气逼人,视觉冲击力强悍,与时代审美趣味不期而遇。
用笔本为画家所长,中锋取其质,侧锋取其妍,逆锋取其苍劲,轻重徐疾信手拈来,甚至将画中的皴擦之法拿来一用,使得“画家字”的线条千姿百态。齐白石篆书老辣苍古,删繁就简,化笔为刀,远绍秦汉,翻出新意。其篆刻也独创新貌,打破了千年不变的汉印流风。陆俨少线条百变,一笔之中粗细悬殊,润燥有别,时滑时涩,极具韵律感。至于林散之草法,就有“皴擦”之笔。
将“墨法”引入书法,也是画家的千古独创,上可追溯到清初书画家王铎。如果说王铎书法的用墨,还多半出于其激情纵逸,那么黄宾虹的书法用墨,则是“书画同源”理论的成功实践。其涨墨取润,枯墨取燥,焦墨取质。而篆书淋漓,更是前无古人。林散之本为山水画家,当年师从黄宾虹先生,书画俱进,后画名为书名所掩。他把画中的用水之法直接用于书中,并系统地发展成为后来的“涨墨法”、“蘸水法”等等。一幅之中,墨分五色,神清气爽,仙逸之气闻名遐迩。
结字因时相传,本无定法,之于画家更是驾轻就熟。“画家字”个性鲜明者,莫过于“扬州八怪”之郑燮。郑板桥的“六分半书”结体奇异,如乱石铺路。时人誉为:“板桥作字如写兰,波磔奇古形翩翻;板桥写兰如作字,秀叶疏花见姿致”。
正如梅墨生所云,画家书法有三个明显的美学特征,其一是意向世界丰富而奇变,其二是个性精神与创造意识凸起,其三是线条与造型多样化。换而言之,“画家字”更崇尚“意趣”,而“书家字”更偏重“理法”。相对来说,崇尚意趣的画家们“表现”汉字成为其自觉或不自觉的追求,个性因素得以最大程度的发挥,偏重理法的书法家们受到书法传统的诸多熏陶,“再现”汉字往往也成为其有意或无意的旨归,个性特征则受到不同程度的钳制。
数千年书法艺术发展至今,近乎尽善尽美,涉足其间的后学书法家们,已很难跳出前辈的藩篱。日日辗转于碑帖之间,也很难构筑有别于前人也有别于今人的书法风格,更无法推动书法艺术的向前发展。笔者无意于让人先为画家再做书家,但就如何构筑自我书风问题,上述“画家字”的审美意象、个性创造、线条造型等因素,落实到书法本体的章法、笔法、墨法及构字方法等诸多方面,确实为我们带来了有益的启示。
尽管相对于“书家书”而言,“画家字”也具有不少天然的缺憾,其用笔用墨或结字谋篇,时常溢出法度之外,甚至产生各种“败笔”。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认真审视“画家字”,包括其书法作品和画款题字,感受 “字”与“画”合的个性意象,揣摩质感百变的线条,领会奇崛的章法构成与结字,当于书风创建不无好处。
当然,书风的建立不能是画法的生搬硬套,也不能是各家碑帖的风格杂凑,而应该是书家学识统摄之下的集聚和约取,是书家历经陶染的个人性情的自然流露,也就是所谓的“书卷气”。黄宾虹先生书画之外,俨然画史大家,视野广阔,博古通今,真知灼见;林散之的诗被启功誉为“如勉求近似者,唯杨诚斋或堪比附”,赵朴初也赞其“巨川非一港,雄笔映千古”;陆俨少先生的画跋文字,儒雅脱俗,文气畅达,绝类唐宋小品。所以,唯有增加学识,才能颐养性情,发乎笔端,而风规自远。
古人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意味深长。作为书法主体的书法家,要创造风格独特的书法本体——书法作品,其间一个重要环节,便是客体的取法问题。师法自然,游目骋怀,获取独特的审美感受,是书法创作所不可或缺的。与此同时,还应从自然事物中悟取笔墨之道。古有王羲之爱鹅得“之”字法,张旭道遇斗蛇悟草书,黄庭坚观船夫荡桨省“撇”“捺”。当代书画家徐生翁说:“笔法材料多数还是从各种事物中,若木工之运斤,泥水匠之垩壁,石工之锤石或诗歌、音乐及自然间一切动静中取得之。”通过“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从而进技于道,自成风度。
我们所处的时代,物质条件极其优越,为书法提供了诸多便利。前代书家视如秘宝的名碑法帖,可通过多种途径广泛获取,书学理论深入浅出,百家争鸣,书法教育走向学科化,书法交流也可以通过网络间接实现,如此等等……无不为书法艺术的发展,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外在条件,对于书法家个人书风的建立,无疑也提供了广泛的物质支持。“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我们有理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