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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瓶与新酒(王村人)

发布时间:2022-08-08 04:18:31

  旧瓶与新酒

  旧瓶装新酒,喻指吾国旧有之文体,用以表现新时代之内容,可谓形象而贴切。譬如诗词,虽经近代欧风美雨之袭击,白话文运动之扫荡,犹能藕断丝连,不绝如缕,而现代名家,多有脍炙人口之作,海内共传,足证旧瓶装新酒,非伪命题也。同时亦足证吾国传统文化之生命力不可小视,勃勃如春天之笋,茂茂如泰山之松。

  近代吾国落伍,有识之士,每每痛心疾首,遍索因由,如追嫌犯,我中华旧有之物,似乎无不难辞其咎。制度既专制,风俗复痞陋,语言文字太繁难复杂,而诗词,则被胡适之先生判为五毒之一,与鸦片、八股、小脚、麻将并列。作为新文化运动领袖,主张以白话代文言,以新诗替旧诗。《尝试集》开新诗先河,连印十三版。胡先生非不懂旧学,乃因吾国贫弱而迁怒于兹。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胡先生年方二十五岁,年轻气盛,舍我其谁,作《沁园春》,倡新文化,其词曰: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我闻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章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它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

  此词题作《誓诗》,颇有宣誓之意,后经十多次修改,但《尝试集》所收初稿,作者自认“较好”。除“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而外,别无典故,一气呵成,语势通贯,大江东去,无所阻挡。“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巨人时代,当仁不让。白话入词,胡先生开其端,功不可没。“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结句不正说明,旧瓶可以装新酒乎!

  五四诸先贤皆娴于旧学,于诗词莫不精通。蔡元培先生不以诗名家,偶尔题赠,亦有可观。陈独秀先生非同小可,徐晋如氏推其为上世纪旧瓶装新酒之成就最高者,或可商榷,然其《金粉泪》五十六首,则荦荦大观,可弦可诵。鲁迅先生也是反传统不遗余力者,但其一生沉迷旧物,不能自拔。小说取材,先现代而后古典,始于《呐喊》,继之《彷徨》,终于《故事新编》。研究学术,抄古碑,集嵇康,著《中国小说史略》。生活起居,用毛笔而不用钢笔;穿长衫而不穿西服;穿布鞋而不穿皮鞋;爱读线装书而不爱洋装书。先生能诗。如《自嘲》: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此诗后经中共领袖毛泽东主席大力播扬,流传极广,而横眉俯首一联,更是脍炙人口。虽然,有过度阐释之嫌,恐非鲁迅原意也。吾之所尚而赏者,乃其题《彷徨》一绝: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寥寥数句,活画出先生孤独者形象,令人同情钦佩,又不禁会心一笑。

  保守文人一方,则多国学大师,如王国维、陈寅恪、章太炎、黄侃等先生,博学多才,如百科全书。与陈胡蔡鲁诸君之自己沉迷而劝人放弃之不同者,王陈章黄公然宣称保守中华固有之文化。国学大师还可开出一里长之名单,其中多为保守文人。罗振玉、辜鸿铭、刘师培、熊十力、梁漱溟、钱穆、 沈曾植、廖平、吴梅、沈兼士、柳诒徵、吕思勉、汤用彤、马一浮、熊十力、张君劢、陈垣、顾颉刚、冯友兰、牟宗三、钱基博、刘文典、欧阳竟无、张岱年等等。民国学术,真可谓群星灿烂,其研究对象,多属于中国固有文化。而宗旨所在,无非以文化昆仑之担当,挽救吾国文化之衰颓,当此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诗词曲联之学,为我中华所独有,岂能消亡?

  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海内外奖誉有加,好评如潮。先生之学术重心和学术成就,通贯甲骨学、敦煌学和红学等三大显学,《人间词话》乃是业余消遣之作,而今却成为静安最有影响之著述,薄薄一册,显示出前所未有之厚重。千年诗话词话史,到此别开生面,既是总结陈词,又是重生宣言,传统诗词之学 ,于衰微中重放光辉。先生亦重实践,其《人间词》乃呕心沥血之作,也颇为自我欣赏和看重,足为旧瓶装新酒之力证。两书互为表里,读来赏心悦目,余香满口。

  陈寅恪先生是王先生之知音。静安之死因,众说纷纭,而陈先生以为皆是皮相之谈,究其实,乃殉中国文化。当一种文化衰落之时,必有苦痛,而担负文化之大师巨子,必有深创剧痛,不死不足以解脱。陈先生沉痛撰诗联以挽:

  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

  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

  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

  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

  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余剩水残山,留与累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捧读《陈寅恪诗集》 ,那份委婉深沉,令人感慨低徊不已。两位先生之学术,非浅学所能揣测,而“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字真言,正为二位大师传神写照,也为后生所服膺。

  聂绀弩先生是另一路数。黄埔二期,办刊从政,国内教书,国外宣传,二十年代入国民党,三十年代入共产党,胡风一案牵连,打成大右派,流放北大荒。传奇经历,血泪成诗。胡乔木先生以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显过誉,但俗言鄙事入诗,而又充满机趣和智慧,确实别具一格。如《锄草》:

  何处有苗无有草,每回锄草总伤苗。

  培苗常恨草相混,锄草又怜苗太娇。

  未见新苗高一尺,来锄杂草已三遭。

  停锄不觉手挥汗,物理难通心自焦。

  还有《地里烧开水》:

  大伙田间臭汗挥,我烧开水事轻微。

  搜来残雪和泥捧,碰到湿柴用口吹。

  风里敞锅冰未化,烟中老眼泪先垂。

  如何一炬阿房火,无预今朝冷灶炊。

  柳亚子先生被茅盾誉为近代以来最杰出之旧体诗人,也属见仁见智。郭沫若氏亦推举其为“当世屈原”。但亚子自己不以为然,有诗为证:

  亚子先生今屈原,鼎堂此论我衔冤。

  匡时自具回天手,忍作怀沙抱石看。

  亚子自视很高,认为写诗从政,均属一流,甚至第一。据学者考证,最早赞美毛氏并预言其大业成功者,就是亚子。但亚子采用平视,不同意郭沫若氏民主党派做共产党尾巴之建议,只答应做朋友。 “老实讲,我是中国第一流政治家,毛先生也不见得比我高明多少,何况其他?” 亚子此类狂言,诗词中亦屡见之。如重庆谈判之时所赠:

  瑜亮同时君与我,几时煮酒论英雄?

  陆游陈亮宁卑视?卡尔中山愿略同。

  已见人民昌陕北,何当子弟起江东。

  冠裳玉帛葵丘会,骥尾追随倘许从。

  此前,毛泽东赞美“尊诗慨当以慷,卑视陈亮陆游,读之使人感发兴起”,亚子

  兴奋,故有此“瑜亮同时君与我”之诗。谈判期间,毛泽东代表作《沁园春 雪》

  发表,一石激起千层浪,政界文坛左中右,纷纷唱和,蔚为大观。柳亚子唱到:

  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

  叹青梅酒滞,余怀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

  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

  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

  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

  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浓情着意雕。

  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毛泽东原词,已经家喻户晓,至今赞美之声,不觉于耳。发表之时,蒋介石组织批判,都是认为其有帝王思想,而艺术上未有贬词。写法上有批评者,笔者只见过一家,以为下阕与上阕脱节,不如东坡《念奴娇 赤壁怀古》之上下交融,浑然天成也。而且冰封雪飘,银蛇蜡象,意象重复,不足为范。一家之言,亦勇气可嘉。至于“数风流人物 ”,怎么数法,可以讨论;只是“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亚子之狂气,令人感佩。 “除却毛公即柳公,纷纭余子虎龙从”,“一代文豪应属我,千秋历史定称翁”。亚子一片天真狂傲,并世无第二人。毛公原词也录于后: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毛公之词,吾最欣赏《忆秦娥 娄山关》,那种苍凉悲壮之气,以为直逼范仲淹之“将军白发征夫泪”: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民国以降,女词人不少。沈祖棻、吕碧城、丁宁,被誉为并世三大女词人,各有千秋。沈祖棻先生于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二年)发表处女作《浣溪沙 春》: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颦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一句“有斜阳处有春愁”,使诗词界耳目一新,沈祖棻先生也因此被称为“沈斜阳”。今年春天,有感于女词人坎坷而绚丽之生平,我不禁感慨,写下习作《 浣溪沙 读沈词有感》:

  君在词章最上游,艰难世纪忍回眸,水悠悠处梦悠悠。

  一旦阳谋成暗器,万团阴雾锁重楼,纵然清照也生愁。

  词虽简陋,意境不多,然感情真挚,自不待言,大有别于当今铺天盖地之“老干部体 “。孔子以为诗歌可以兴观群怨,可从未说可以颂。旧瓶装新酒,非止于歌功颂德或标语口号。我每每陈说此意,当今学词者应当有此共识。反之,不说味同嚼蜡,也会让人起鸡皮疙瘩也。如山东省作协副主席王兆山氏于二OO八年汶川地震后,于《齐鲁晚报》发表《江城子 废墟下的自述》,可谓千古“雷词”。照录如下:

  天灾难避死何诉,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

  银鹰战车救雏犊,左军叔,右警姑,民族大爱,亲历死也足。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共欢呼。

  此种鬼词,极端肉麻,而且漠视遇难者亲属感受,网民炮轰,实在活该。实际可做当今学诗词者之警戒。重大题材主旋律,非不能做诗词,而在如何做也。诗词之成功,在于有境界,而先具备真感情,乃不刊之论。

  其实,此类旧瓶装新酒失败之作,非王兆山一家,而是常有,把肉麻当有趣,令人愕然而惊,戚然而叹,而最令人惋惜者,首推郭沫若先生。大跃进则赞美卫星之大,文革则指斥走资派之奸,结果可想而知。有时歌颂最高领袖坐飞机,机舱内外两个太阳;歌颂最高领袖之妻乃伟大旗手,而四人帮下台,则又痛斥白骨精也!奈何! 请看郭沫若先生《水调歌头·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 》:

  四海《通知》遍 ,文革卷风云。阶级斗争纲举,打倒刘和林。十载春风化雨 ,喜见山花烂漫, 莺梭织锦勤。茁茁新苗壮 ,天下凯歌声。

  走资派 ,奋螳臂 ,邓小平 。妄图倒退 ,奈“翻案不得人心” 。“三项为纲”批透,复辟罪行怒讨,动地走雷霆 。主席挥巨手 ,团结大进军 !

  只要跟风上,格律也不讲。此词韵脚既不合旧韵,也不合新韵,熟悉诗词格律之老才子,写出如此“解放体”,令人长叹。由此,联想起曾今可先生之解放词《画堂春》:

  一年开始日初长,客来慰我凄凉。偶然消遣本无妨,打打麻将。

  且喝干杯中酒,国家事,管他娘。樽前犹幸有红妆,但不能狂。

  鲁迅先生对此大加讽刺,以为词里可以打麻将,还可以骂娘,真是“解放词”之杰作。然而,将曾今可和郭沫若两词比较,我以为曾词倒有真性情,不故作风云之态也。

  现代诗词,作品实多,有成功,有失败,短文胪列,挂一漏万。如郁达夫先生,文质俱佳;李叔同先生,性情毕现。如不以人废言,则汪兆铭之双照楼诗词很可一读。此处引用苏曼殊先生之《春雨》结束本文: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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