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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漠化之爱

发布时间:2021-12-22 11:38:54

  喀斯特和石漠化曾经是长在我家乡脸颊上两块紫褐色的伤疤,而“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在家乡更是显得淋漓尽致,听不得,我最怕听这句话;摸不得,一触摸会疼痛;更是脆弱得禁不住敲打、挖苦,一敲打会伤筋动骨,一挖苦伤口会流血化脓。那时,我的自尊心会遭遇无边的啃噬。

  我们的父母早在我十岁时就相继过世了,我和妹妹还不谙世事,年少无知,毫无悲伤感。可小学未读毕业、不理农活的哥哥经此打击,更是以烂为烂,一蹶不振,整天以酒精麻醉自己,常常跟村上的老王学吹唢呐。老王不喝酒时,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好人,只要沾上酒,就开始耍酒疯。在外醉时,往往与人扳嘴劲,打嘴仗,哈哈连天,大笑不止,疯疯癫癫,牛皮哄哄的,没人理会时,倒地就睡;醉在家时,打老婆、骂孩子,搞得家里乌烟瘴气,在我们村上有这样谣传,说老王是“干啥啥不行,唢呐、喝酒、打老婆第一名。”与哥哥简直是一对“活宝”,上天故意安排成就了唢呐成双的天然绝配。

  每当上堡下寨、远乡近邻有红白喜事,唢呐匠是我们布依人家必须请的,吹唢呐少不了酒,这叫润喉剂,边喝酒边吹唢呐才是持久的、完美的。我想,也有吹唢呐不喝酒的,只是哥哥想喝酒的美丽借口和托词罢了。对于嗜酒如命者,与沾上毒品的没啥区别,总穷尽心思找理由往那方面靠近,直到得逞方才罢休。哥哥们这一去少则一个星期,多则十天半月,无非不是为了那口酒。只是苦了我和妹妹,白天相伴上学,晚上回家,妹妹负责烧旺柴火、淘米做饭。我呢,急忙到很远的田坝子去挑水,怕晚了,赶回来黑在半路上。

  大人挑满一担水桶,来回要一个小时,我为了赶时间,开始从小半桶挑起,渐渐的,一年下来,十二岁的我就可以挑满两桶水了。为了解决挑水问题,我把桶钩索子挽了两圈,再打两个结,桶钩顶端基本上接近扁担了,这样挑起水来硬梆梆的,没有一点绳子柔韧的让份。由于我个头小,扁担长、水桶高,挑起半担水,一晃一晃的,稍不留神,人要被水桶浪了个大踉跄,这时候,往往遭遇到大人们嘲笑,说我“不得桶高,还学挑水,挑叫花子水,渴死了喊鬼。”没办法,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

  我和妹妹不会炒菜。一般是我把米淘好,刮洗两个洋芋放进被柴火熏黑的铝锅里,等饭煮熟了,洋芋也就熟了。但对于煮饭,我从小操练惯了,是娴熟的,把大米淘好,教妹妹伸手掌平平地放进锅里,试一下煮饭的水放的深度够不够,一般淘米水刚好漫过小手背即可。然后,妹妹负责加柴禾把水烧沸了,揭开盖子查看水干了,锅里冒泡泡,出现密密麻麻的小孔洞了,立即把锅抬到一旁吞水,再抬到火炕边,让火苗烘烤锅边缘,还要不时的边转边烤边闷,防止火力大了饭容易巴锅。

  接着架上菜锅烧热放油、放蔬菜、放辣椒、掺水混合煮沸炖烂就醮着盐水吃,我们顿顿吃的饭叫“叫花饭”,也叫“一锅熟”。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不懂蒸、炖、炒菜,更不晓得菜还可以炒着吃。后来,在学校里面瞅见别的同学炒菜,也偷偷学了两招假把式,没有掌握好油温的火候,油烧过了,冒青烟了,妹妹急忙丢下筒筒辣椒,炝得我们俩赶紧用袖子捂住鼻子,这下完了,柴火火焰顺着锅边舔吃跳出的油渍,油趁火势,火借油温,油锅一下子轰燃了,我们吓得只顾大哭,根本不懂得救火,火势乘着火苗,惹然了炕头,惹燃了柴垛,引燃了整个家当,也燃烧了我们的书包和梦想。我们兄妹从此以“救灾帐篷”作为安身立命之地了。幸福生活大体一致,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年少的不幸遭遇,也许是我们人生的一笔宝贵财富,至少我们兄妹学会了生存。

  哥哥快三十了,也没混出个人样。三间被火吞噬过的瓦房已经坍塌了,屋基长满了野草闲花,旺盛得夏秋后比人还高。在我们家乡,没人的地方总疯狂长出大片的闲花野草,驻村的刘书记焦心地说,老罗别再喝酒吹唢呐了,远走不如近爬坡,趁年轻,身板结实,去农业光伏项目上打两年的工,挣些钱回来把房子起了,娶个媳妇,带好弟妹,过好下辈子。

  可是,哥哥居然不领情、语气硬梆梆地回怼:“想都别想了,老布天生爱酒,不喝酒的布依人就不叫老布了,叫假布。打工?我哪也不去,金窝银窝抵不过自己的狗窝窝。”边说边打瞌睡,一脸无赖,一副烂泥扶不上墙、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窝囊样子。

  我很是生气、也很无奈。问题是连吃的大米、菜油,睡觉的榻榻都是政府救济的,哪来的狗窝窝呢?

  我常常听我们老师说,关岭乃至全国都在轰轰烈烈地大搞脱贫致富、产业扶贫了,人们不再回避,而是主动去揭这两块“老伤疤”,“刮骨疗毒”“动手术”治疗。回家曾劝哥哥去产业扶贫项目基地里去找工做,人家隔壁的海哥一家五口人都在山那边基地工作了,一个月加起来有一万五千多,多爽快。太阳一起一落就得一天,一觉睡醒来又得一夜,一个月眼一睁一闭很快过去了,一万多块钱就轻松到手了,比做什么事都强嘛。

  还是那个产业扶贫农业光伏项目的蒋经理有办法。好几个扶贫干部都把哥哥当“刺猬”,敬而远之,唯有蒋经理跟哥有缘,哥哥喜欢听他“扎牛皮”:“我们需要你这种吹拉弹唱、能喝会倒的同志,我想高薪聘请你当我们公司的副经理,可以不?”“只要有酒,干什么都行。”“那好嘛,从明天开始,你正式当我们的向导,签长期《劳动合同》。”“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有天,哥哥向蒋经理提个条件,哥哥说,“我的父母过世得早,脚底下还有两个读书的弟妹需要用钱,舍不得他们像我一样一事无成,我把我家名下的土地全部流转给你们可以吗?但你要答应帮我讲个媳妇,这个家没有管家婆真不行啊。”

  蒋经理听了,既同情又好笑,他说:“我又不是神仙,可是我只能尽力帮助你。这个月,你领到手的工资有四千多块钱了,再积攒一些,等把房子建好了,有条件才好讲媳妇嘛。”

  哥哥无邪的天真被蒋经理的话激活了,高兴得像个小娃娃似的跳了起来,他说我吹一段《夫妻双双把家还》给你听。蒋经理立即制止了,“上班时间影响不好。”

  我突然感到,我们布依民族与生俱来的淳朴本质,在此尽显出来了,我们民族对幸福指数要求不高,只要有住处,有个家,有个稳定的收入,一家人团圆、平安、健康、快乐即是幸福了。

  蒋经理悄悄地把“问题”反馈给刘书记。刘书记神秘兮兮地说:“这个条件他也给我提过,我最近在暗中物色到一个‘目标’,人家女方提的要求是:不喝酒,身体要健康,有稳定的工作,月工资三千以上,能接纳她的女孩子小辣椒,我看最适合罗唢呐不过了。这样,我们也给他们俩提提要求,然后,我们四方签字画押后,撮合他们见个面,玉成美事。”

  蒋经理凑近刘书记耳朵边笑边说:“我们项目部正缺个做饭的女工,你去问她一下愿不愿意,包吃住,一个月我开三千块工资,一个月试用期满后代缴五险一金。这样一来,罗唢呐可每天与她面,日久情深了嘛。”

  在北盘江边上一片荒芜的石漠化山体上,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轰轰烈烈地改造和利用石漠化石坡建光伏电站。有马帮驮队、有运输车队、有施工工人群体、有种植蔬菜的劳务人员,一番劳动景象如火如荼。在春天的旷野中,无论是野花芳香,还是新开挖的石头醇香,都是那样的清香与亲和,让哥哥嗅到丝丝缕缕的暖流,瓜瓜蒌蒌的芬芳,哥哥把与石漠化老祖宗同生共长的夹黄草和刺藜连根拔出来,它们根系鲜活脆嫩,忍不住对着它们深情一闻,感受那充满极强、旺盛生命力的泥土香气。

  项目部的后山上,哥哥拿着唢呐眺望远方,太阳照射在光伏板上,一片耀眼的光芒映照着天际彩霞满天,兴致勃勃地吹奏一曲《蒙古人》、《父老乡亲》,悠远绵长,偶尔来一两段《盘江小调》。人们都说苗族爱山,水族爱水,布依族既爱山也爱水;还说,苗族爱跳花,水族爱跳神,布依族既爱唱歌也爱跳舞。哥哥一眼看到走上来的于凤姐,就停了下来。于凤姐站在离哥哥不足一米的石头上,羞涩地扯旁边的狗尾巴草摆弄着。哥哥用布依话问于凤姐,“凤,你怎么不带上小辣椒呢?她喜欢玩我的唢呐。”

  “这个地方,你希望我带她来学坏吗?”

  于凤姐站在阳光充足的天底下,望着哥哥的眼神比阳光还暖,还亮。哥哥笑着深情地对望着,这一幕,点燃了蒋经理和刘书记合伙“安装”在哥哥身上的“导火索”,上来抱了抱她,一股暖流仿佛电流传遍全身。

  哥哥揽着于凤姐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块上,于凤姐第一次发现哥哥原来这么可爱、温暖,她伸手慢慢地抚摸他的手掌和脸颊,默默的打量,仿佛哥哥是块美玉,把玩在心里。

  被拥抱到喘不过气来的于凤姐,把头埋进哥哥的胸膛,没有看见此刻的哥哥丰富的表情,嘴角在抽动,泪眼在闪烁,像骤然飘过的和风,轰然而至,整个地面上刮起一阵温暖的春风。

  今天是周末,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立春以来第一波小。蒋经理说,只要天下雨,他们施工不了,必定会来看我们。其实,我们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是见其仁义。在哥哥和凤姐结婚之前,蒋经理和驻村干部刘书记为了帮哥哥介绍媳妇,三天两头往我家里跑,说凤姐如何如何的好,教哥哥如何如何的主动,说得哥哥不心动我却心跳加速。

  其实哥哥很帅气的。哥哥可是我们北盘江两岸远近闻名的唢呐匠,唢呐一响,想让你哭,你却笑不起来,想让你笑,你一整天嘻嘻哈哈的,像吃错笑药似的,追求哥哥的姐姐多得是,害得他应接不暇,挑花了眼,不拿谈恋爱当回事。可是,随着家庭发生了变故,哥哥颓废成贫困户,狂热的女孩子嘴巴上说“喜欢你”,但扭不住父母亲的横加干涉,强行阻拦,慢慢的也就偃旗息鼓了,贫穷成了哥哥找媳妇的老大难问题。哥哥却对我们兄妹说,爹妈死得早,他宁可不娶媳妇,也要把我们兄妹两个抚养长大,将来考取大学,有个好工作,过上幸福的好日子

  现在,我们一家五口人搬进了美丽的新家。哥哥和于凤姐结婚了,我们家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想要什么,于凤姐会帮我们买,想吃什么,于凤姐会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就拿一个普通的紫茄子来说吧,她钻进厨房不大一会儿就做好了一大桌“满汉茄席”,滚刀茄子、红烧茄子、粉蒸茄夹肉、清炖茄荪汤等等应有尽有,只有我们兄妹俩想不出来的,没有于凤姐做不出来的,我们兄妹加上侄女小辣椒高兴得像过年。这时的哥哥像换一个人似的,俨然父亲一般虔诚地围在饭桌前摆碗摆筷子,倒茶敬酒,焚香烧纸,然后,双手合什,嘴上念念有词,心中默默祷告着。我猜测,哥哥可是在告慰祖先,是中共产党让他“两不愁、三保障”,父母在天之灵,保佑他娶到于凤姐这个聪明、贤慧、懂事的好妻子,组成了幸福美满、和谐快乐的家庭,过上了甜蜜的好日子。

  此时,于凤姐抬着一瓦罐汤菜过来,笑盈盈地说:“老罗,这不年不节的,你供什么饭?”哥哥风趣地回道:“有你在,我们家天天像过年!”尽管此话听起来有点酸,但我顿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弥漫全屋子,这个家温暖舒适得像重新投胎似的脱胎换骨般温馨。

  那个春节我自己胖了许多,又长高了一个头了,总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和妹妹还在关岭民中读书,以往是我们自己去学校,哥哥是懒得送我们的。这次,哥哥和于凤姐坚持要送我们,说是帮我们铺床叠被,看看我们的生活环境卫生情况。其实,我坚持不让送,他们抚养我们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了,我们俩还不知如何回报,好在,蒋经理点拨我们,“你们考上最理想的大学,是对你们哥哥嫂嫂最好的礼物。”

  临别时,于凤姐宽慰我们:“弟妹们,你们安心的读书,缺什么尽管开口,父母不在,长兄为父、长嫂为母,有我在,家就在。”听得我心头发酥,唤起我们缺失的母爱,把感恩的话语和激动的泪水一同吞进肚子里,情不自禁地把头埋进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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