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候鸟散文
1
那么多比她写得好的,那么多比她要克服更多苦难的女诗人,为什么独独对她颤动心弦?那根日渐麻木、迟钝的心弦。
因为她是鸟,鸟在诗歌里是灵魂的象征,是文学之魂的箭翎。那鸟是飞翔的,飞翔在天空的怀抱里,飞翔在树梢之上,飞翔在长风驶过的地方。
飞翔着的鸟儿又是等候的,等候什么呢?飞翔的鸟儿是迁徙的,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乐此不疲,它到底要寻求什么呢?
春天它飞到北方来了,衔泥啄草,筑巢垒窝,似乎全是为了秋天那次总结性的回归。然而它在南方又孕育出更多的翅膀,积蓄更多的力量,再度北飞于春天。这只鸟,这只雪一样洁白的鸟,这只一直迁徙又等待再次飞翔的鸟儿!这只精神永远在别处的鸟儿!
候鸟应该是充实,快乐的,它有别于那些世世代代在一小片天空下扑腾,在一小片树林里转悠的鸟儿。候鸟的飞翔是以地域计算的,南方和北方,大江南北!可是,她说她是寂寞的,寂寞的候鸟!正因为她是一只寂寞的候鸟,才让我认识了她的美。她的心是以鸟儿的样式飞翔的。
2
仿佛急于兑现
一纸与上帝缔结的婚约
白色的鸟儿不断地从我眼前滑落
我无法预见
哪一个清晨是它消融的尽头
我是否还能饱汲羽翼下
黑土一丝醇厚的气息
或者再次深入露水打湿的村庄
……
认识寂寞的候鸟,缘于我在她这首诗歌《大雪》后面的一次留言。
她很快到我博客上留言:谢谢你给我留言,早就注意你好久了,每次都不敢留言,她太谦虚了。我加了她,交换了姓名、年龄、简历和心灵。
视频里的她神情庄重,略带忧郁和纯真。我一眼就识别出,这是寂寞浸透已久,加上长期的文字修炼而成的,像一个英国女诗人。我让她站起来,她杨柳细腰,穿着黑色的低领金丝绒紧身衣,黑色长裤,墨黑的头发垂到腰际。后退,转了一个圈,翩然归位。这哪里是我想象中的白色的鸟儿?分明是一个黑色的精灵,一只黑羽毛的鸟儿,一只黑天鹅。敢说,凭谁,初见,也会为这沉寂的黑羽下的灵魂而惊动。
她是逊克的,黑河五县一区(北安、五大连池、嫩江、逊克、孙吴,瑷珲区)之一,我感到诧异,她也是黑河的吗?仔细看她给我的座机号,区号果然是0456!
她告诉我,黑河有文联和作协,还有个文学刊物《白桦林》。神往之!我离开嫩江农场的时候,没有接触到他们,遗憾之情溢于言表。我说,我是潍坊作协的会员,还能加入黑河作协吗?还要我吗?她通过朋友介绍请示了黑河作家协会秘书长唐文波先生,唐文波看了我的作品后,上报作协主席办公会特批我加入黑河作协。别人可能觉得加入中国作协都没什么了不起,而我加入黑河作协却像得了宝似的,因为这是我故乡的作协。那时我正在济南《山东人》杂志工作。
3
她叫郑敏,六十年代生人。她干脆称呼我为妹妹。沉默了半晌,她郑重地说,你知道吗?我有病,身体不好,不一定哪天你就见不到我了,现在提前在家病休,上不了班。因为19岁生病吃过两次激素,导致现在右腿残疾,全身严重的骨质疏松和骨质增生,股骨头也有坏死的迹象,每天做理疗维持生存。坐久了起不来,走远路疲劳、乏力。我哑巴了,心里泛起了涟漪。人有病,天知否?不要再对穷困潦倒、靠精神“神活”的诗人们下手了吧!
当地宣传部、文联、报社都有她的好友,她得到了普遍的尊重,但她极少参加那些热情的邀请。她喜欢清静,喜欢单纯与三两知己对话。
她常为一篇好作品的出现而激动,有时候会坐上稀少的班车去黑河市看望那位作者。来回五个小时、六百里的路程,每次返回,身体都瘫在炕上痛成一堆,而心里那个寂寞的候鸟却完成了一次飞翔,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想象,那时她的脸颊是潮红的,鲜亮的,那一刻的生命是丰盈、喜乐的。她的健康状况和对待诗歌的态度与我形成鲜明对比,让我感到羞愧。她是真的爱,真的去做。她一定特别珍惜现在还能拖着病弱的躯体去拜访、去交流这样的机会。她一定经常担心哪一天再也不能坐火车远行,或者上街散步了。
生命就在这样一次次的潮红和鲜亮中变得美丽无比。她的腿和胯骨经常因为寒凉、劳累而疼痛,她的翅膀却因寒冷的次次逼增而强壮有力起来。我能从她的诗歌《雪》、《寂寞的候鸟》、《我是,我爱》、《我拒绝》、《内心的独白》、《倒叙》、《给》、《独处》……里感受到那些潜藏的激情。那些诗行里一再提及鸟儿,我分明看到那只小巧、结实、被风雨和疼痛梳理得滑顺的翅膀。这双日渐强壮的翅膀,已经能带动被岁月和疼痛风蚀得赢弱的腿,奋力飞翔了。
人来到世上,不就是为了生长一双强而有力的翅膀,向着未来起飞吗?有多少人至生命止息也没有生出翅膀,在地上越陷越深?有多少人翅膀还没有强壮起来、还不足以带动沉重的肉身就消陨了?而她,就这样,在诗歌的王国里,一次又一次带着日渐衰微的生命,向着繁盛之处飞翔,飞翔。
4
那天,她给我留言,因为写作又遭遇不愉快了。我着急了,我要跟她语音,让她高兴。她的乐趣就只有文字生活的乐趣,不该再被剥夺了。除了打电话,这应是第一次语音。长达两个小时。
因着她的身体,我们谈起了史铁生。她已经收到我寄去的《病隙笔记》,正准备给我邮寄卡夫卡的小说集、《伍尔夫随笔》。我们也谈到一生病弱的普鲁斯特和他的《追忆似水年华》,谈到早夭的、被病痛折磨的萧红的简洁真情的诗歌,特别是前去东兴顺旅馆地下室解救她的三郎发现的那首诗歌:
这边树叶绿了,
那边清溪唱着:
——姑娘啊!
春天到了。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
今年我的命运,
比青杏还酸!
沉浸在萧红的往事里,使我想起我朗诵过的萧红的作品《欧罗巴旅馆》和《小城三月》的片段,还有我在迎春花丛里录制的《你是春风》。她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极言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同时,她也向我宣告,她也有语音文件给我听。
她发来的三个语音文件分别是《大雪》、《春》和屠格涅夫的《门槛》。此《大雪》是彼《大雪》吗?正是。是一个本省的叫于敏航的读者特意朗诵录制的。他非常欣赏寂寞候鸟的诗歌,经常来博客赏读她的诗歌,当他读到这首诗歌时,立刻留言,希望亲自朗诵这首诗歌,并刻录成盘寄给这个未曾谋面的女诗人。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大雪》。一个充满磁性的饱含深情的男声抛洒下来。这首诗歌的意境,就应该是这样质地的声音和语速!在声音和诗歌联袂营造的那个令人向往、甜蜜又忧伤的意境里,把我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寂寞的候鸟,与她比翼齐飞在北方那纯白的雪野里了:
仿佛急于兑现
一纸与上帝缔结的婚约
白色的鸟儿不断地从我眼前滑落
我无法预见
哪一个清晨是它消融的尽头
我是否还能饱汲羽翼下
黑土一丝醇厚的气息
或者再次深入露水打湿的村庄
大雪阻碍道路上运行的车辆
人群焦灼地低下头
小声儿地打听雪的消息和由来
邮递小心传达的问候
火炉里不断窜起的一簇簇红火苗儿
深夜因等待燃亮的灯光
安歇的樵夫及他的马爬犁上
牝马“咻、咻”的喘息
伴随“二锅头”缭绕的酒香
以及密林内
幻觉的耳朵收听的“当、当”声
被秘密地封存在山里
此时窗前一只手哆嗦着
穿透肌骨的寒意
放下正在阅读的诗稿
那里接近冰冷的怀抱内
从未放弃——
一丝渴望已随春天暗暗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