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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斯式的幸福散文

发布时间:2022-03-27 08:40:51

  【一】

  翠花盘腿坐在炕上,鬓角上架着一副黑框的大眼镜,她左手持一把剪刀,对着平铺在炕上的花布比量着,像个老将对着他的阵地图思量布阵一样。

  在热腾腾地火炕上,翠花想做一件好看的花棉袄给她最小的孙女穿,那是个开心果似的小宝贝,从一落地就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也是她最后养育大的孩子吧。在她来说那孩子不像是孙女,倒像她自己的女儿,不!甚至早已超出了母女的情份吧。记得孩子生下的第38天就高烧不退,是她在医院里抱着输了三天的液才给救下的。现在孩子上了幼儿园进了城,她就不能去陪这孩子了,不过,冬天的棉衣是一定要做给她的。

  八月十五媳妇回来看她时说,“妈都七十了,也该歇歇了,要穿,城里什么买不下的,今年就不用做了。妈,保重身体要紧。”可是,现在,窗外的风吹得呜呜地,翠花的心急啊,也不知媳妇给孩子穿上棉袄没,听说城里人都不穿棉袄,穿得叫保暖,可那哪有自家做的棉袄暖和啊。心想:“小孩子皮在外面玩冬天不穿棉袄,风吹了小胳膊小腿儿可是一辈子的事,我养了六个孩子,加上这些个孙子们,一共十几个了,难道还不比你们懂啊!”翠花知道儿子媳妇是孝心,怕她累着。她的确是老了,不中用了,今年这腿疼腰疼的,厉害时起不了身,眼睛也不大清楚了,看人都只是个轮廓,夜里还常梦见自己前年去世的姐姐来叫了。翠花觉得自己离得姐姐那里越来越近了。

  可是翠花毕竟是翠花,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人老了,心还是年轻的。她不服啊,还是一直想要做件棉袄给小孙女,也许是最后一件了吧。老大老二家的孩子大了,不用她管了,可这老三家不会经管孩子啊,我得帮帮她啊。翠花想着开心果似的小孙女,那个她一手养大的不是一般孩子的聪明绝顶的小孙女,就来了精神,这棉袄她做了一辈子了,按理就是瞎了眼她也做得来啊,翠花的左手在花布上游走,那些好看的小碎花朵就变活了,跳着蹦着甚至笑着,好像在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就与它们斗起来,狠狠地剪下去……

  翠花的左手剪下去时,右手——那只残手,就用力拄着那块蹦跳着的布。多少年了,这只残手就是这样拄着帮了她许多的忙,也因为这只残手她受了许多的罪,也享受了儿孙福。它看上去虽不过三岁婴儿那么大小,经过了七十年的风霜后也老了茧皱了皮,善心人是不忍去看的,至少看了就不忍想像它怎么同样做了一辈的活。这是三岁那年跟着爹躲敌人藏在潮湿山洞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中了风,一觉醒来右手就痉挛成了鸡爪子,右腿也比左腿短了半寸,原本很漂亮的女孩子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变成跛脚手残的残疾人。命运在那时已拐了弯。因为这翠花没有进过学堂,大字不识,长到二十岁时爹就把她嫁给村里最老实的放羊人。

  翠花的左手随着花布上花朵的跳跃抖动着,右手固执地拄定了布。出嫁时爹说的话还响在耳边:“孩子,去了人家做媳妇就看你的造化了。造化好一辈子不受气只受罪,造化不好,唉,爹也帮不了你啊!”翠花的造化怎样呢?三岁上就没了娘,要是娘在看她成了这样,一定心疼得不得了吧,要是娘在翠花也不至于成了这样吧,可是怨又怎样,怕又怎样,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不过,结婚五十年了,厚道的放羊人一辈子并没把她当残疾看,一进门就让她当了家,让她在这个贫寒的屋檐下活得像个女皇。当然,她得像别人女人一样做饭、生孩子、种地、纺棉花、缝衣、做鞋……那一样也不能特殊。

  自从嫁到夫家,她生了六个孩子,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好像上天赋予她神力,翠花的右手残了,左手可巧,她是天才的美食家、裁缝、种地好手,她做的酸菜、米醋、米酒味道是全村最好的,她一只手擀面条不比两只手的差,她做的米糕左近四邻都称道;她一只同样纺棉花、织毛线,她做衣从不画线作样,看看人的高低肥瘦,左手执剪,右手拄布,就能剪个合合适适;她种菜种粮,种什么就收什么。总之,家里地里的活,样样都干得了。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了,人家都说种黄金草赚钱,翠花也种,别人收不了,她就收得了。你说她这造化怎样呢?翠花每想到这些时就会心地笑了,她自己也不知这为什么,她可能是个天才的诗人吧,她的灵感总是能让她做到恰如其分。

  【二】

  当然她也有苦恼,起初她做不了非用两只手一起做的活,比如蒸年糕,包饺子,包粽子。过年过节孩子们吃不到,只有看人家吃的份,她就急了,她就用左手狠狠地打那只残手,边打边责骂:“长着不干活,还长着干什么?”但翠花就是翠花,她还是用一只手最终完成了这些高难动作,让孩子们和别人家的孩子没两样。她自己从小没娘,从来没有享受到母爱,可是她给孩子们的爱是完整的。她一辈子在吃穿上没有亏待过孩子们,别人家的孩子吃什么,她会做给她的孩子吃,别人家的孩子有的冬天都穿不上棉鞋,她的孩子她都要年年每人给做一双,所以,就是儿子娶了媳妇,女儿嫁了人,媳妇女婿也从未把她当成残疾人看待,在全家人眼里早就忽略了她的那只残手与那条残腿,因为她不比其他健康的老人差一分,甚至比健康的老人还做得好,六个孩子都娶嫁了,三个媳妇三个女儿生孩子她都在跟前侍候月子,六个孙子外孙也都是她帮着带大的,他们小时候的穿戴也都是她用一只手做的。可是翠花自己坐月子因为没娘就没人伺候,放羊人也常不在家,一群孩子要吃要穿就打对不住,自然落下一身的病。孩子们说要给她看看,翠花说,人老了都会这样,看什么,自己打对吧,吃上止痛药就行了。孩子们忙时把孩子送来要她照看,她一个个的给看大。能给孩子们做点事翠花才开心啊。

  总算把那块张狂的花布搞定了,翠花就在灯下穿线,她要把里子与面子先缝在一起才能续棉花啊,她在右手小孩子样的大拇指二拇指间夹好针,然后,左手把线在嘴里熟练地滤一下,线一下就直了,她就对着针孔穿去,穿去……五十年了,她这样穿了多少遍数不清了,今天却像是第一次穿时那样笨拙,从前穿不上时急了,她就会骂那只残手笨。要是有个孩子在跟前就好了,穿不上可以让孩子帮一下忙。老了,孩子们真的都长大了,连他们的孩子都能帮穿针了,小儿子倒是要她到城里去享福,可是翠花还是恋着这个矮屋檐,想着孩子们小时围着她在土炕上欢笑的样子就好,她不愿离开自己的热炕头,老了,残腿实在走不动了,进城上楼下楼的不方便不说,一天也没个说话的人像住监牢,守着自己的热炕头最踏实。

  翠花的线头在灯下一遍一遍地试穿着,她的耐性早练就了,五十年的岁月,她早懂了着急不顶什么事,忘记了什么是烦恼,什么都可以忍耐了,是啊,还计较什么呢?想起从前因为穿不上针急的事就好笑,五十年了,不是该缝的都缝上,该缀的都缀上了吗?一只手一样盖起五间房子,给三个儿子娶了媳妇,三个女儿找了婆家,把他们的孩子都帮着拉扯大了吗?想当年,她刚嫁过来,二十岁,什么都不会,爹都担心她不会过日子呢。早早没了娘,又没有个婆婆,硬是自己琢磨着做针线,手上腿上被针扎了多少次,流了多少血,为这又流了多少泪,谁又知道呢,放羊人只知道冷了穿衣饿了回家吃饭,他那管女人的这些事呢,不过,她还是让孩子们有的穿有的吃了,连孩子们跟她学成了左手干活、吃饭,成了左撇子。

  因为一只残手,一条残腿,让她一生都能做个单纯的人,生下一群如他们父亲一样忠厚的孩子,过了一生的平凡日子,没有像同龄人那样接受教育,经受选择的艰难,许多风浪对她来说又能怎样。她被这个世界遗忘的同时,也被这个世界呵护着,因为没有过分的贪求,她与放羊人守着几只山羊,几片薄地,多少年了,种菜种粮,一直走到现在而白头到老。也许,这就是翠花最大的造化吧。

  翠花左手的线,在那并无知觉的右手上穿了几十下后,终于穿过了针眼,要做完这件棉袄她还要这样穿许多次,这对于她已不是从前的爬山之艰,她就像一只蜗牛在回家的路途上行进着,它的方向是执着的,尽管它的路途还是那么的遥远,它还是会幸福地回家……

  翠花想着那个开心果孙女小宝宝时,这漫长的路程,竟是一种无言的幸福路;而这幸福之路,就像米洛斯的维纳斯,是因为断臂才放大着人们审美的想像,因为想像而将这幸福的美丽扩散成千手观音式的光茫。

  这是她的造化,也是一种因为残废后才拥有的上天特别的眷顾吧,一股暖流在翠花的胸中涌动着……

  窗外下起了,一夜之间,厚厚地铺在所有的路上,那是翠花走过的维纳斯式的幸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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