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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

发布时间:2024-09-02 08:05:59

  2000年夏天,领到绿色的离婚证后,一堆书和书画工具成为了我的累赘,我把它们寄放在朋友那里。朋友一家人住六楼,七楼是添加的:红洋瓦的屋顶,简单粉刷的墙壁,一百多个平方;一直被闲置,显得空荡又隐蔽,很适合收容废件和旧物。在其中,用了半天炎热的火一样的时间,我完成了我的抛弃。那些书被油皮纸包裹,塞满画案底下的抽屉;画案端正地被安置在屋子的中央,画毡平展,成一种等待的状态。告别它们时,我如同又经历一次离婚。随后,我看似了无牵挂,又开始四处行走。

  其间,头二年,曾回去看过它们三`四次,我一次比一次自感荒凉。因此,以后即使去了,也不再上楼。只是和朋友谈话,喝酒时,我总不自觉地抬头上望。似乎隔着一层结实的预制板,囚禁着一群故人,一群我的落难的故人。

  那些书,大约有四百册,多数为碑帖、画集、诗文集之类。书画类书籍出版者基本上是“古籍出版社”或“荣宝斋”,显得古朴厚重;尤其是那些碑帖拓片,黑底白字,一片斑驳,如同一堵堵神秘历史的墙壁,必须慎重恭敬的心境,才能读懂;如果临习,那更是要手追心摹。而文学类书籍要显得蓬松一些;当然,这种感觉只是体现在外表上。有一种倾向很明显,我对中国古典和近代文学作品,几乎没什么兴趣。我个人认为,前者语言形式与现代完全不同;沉溺其中,对我无宜。它作为学术研究,很恰当;作为学者探讨的某个领域,很合适。而我不能也不想担当或冒充这个角色。我还感到,对于现代意义上的写作,那些古代的文字作品的影响是,割裂大于延续。而后者,也只是现代意义的写作这一新形式,在中国的开始,整体显得幼稚。我更热衷于阅读西方经典名著,及现代先锋诗人的作品。因此,我的藏书一直都服从于这个理念。这些书被寄存时,已显得很旧了。当然,我说的旧,是形容它们的外表,与书的内容无关。

  我的购书、藏书,始于一九八八年。那时,我十八岁。刚从一所职业高中毕业,被分配到区纺织厂上班。我身体的发育,一直都比同龄人晚许多。进厂体检时的数椐就是证明:八十六斤,一百五十八厘米,没一根胡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童工。因此进厂初期,只能做一些简单的轻体力活。比如扫地,捡拉圾,晒原棉。这些工种,不须动脑筋,便于我去琢磨其它的。当时,我持续参加了区文化馆的书法和美术培训班。不否认,我在这些方面,的确非常用心、刻苦。对于许多事物,往往是深入了之后,才感觉到自己认识的匮乏、弱小。而书似乎能使改变,重新塑造自己。所以,一领到工资,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智路口上的古籍书店。那时,工资很低,由于离家有几十里地,还须租房,吃饭,穿衣等世俗开支,再加购书这一无节制的精神需要,还有自己不善计划、分配的本性,尽管每月还得到家里的补贴,我仍搞得十分窘迫,肚子常饿得痛。但并不觉得内心荒凉。回想,那几年买书的确疯狂,不计后果。我的藏书,大部分是那时买的,也是那时饿出来的,像我体外的口粮。

  没有收捡,不会整理,也是我的生活特征。我很难把书集中放置于室内某个固定的位置。它们往往会被散落在床上、书桌上、凳子上、地上或厕所的窗台上,像一片片落叶;置身其间,总让我有秋天的感觉,收获的感觉。只是随着我这种感觉的持续,书旧得很快。这种旧,并非时光流逝的印迹,而是我的目光专注与我生活坏习惯造成的结果。

  让我的书很快变旧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搬迁。

  这是一个很沉的话题,也是一种很无奈的生活状态。已经记不清,至今为止,我进行了多少次搬迁。但是,那些年,扛着一捆捆书的搬迁景象,让我记忆犹新。二十岁长出胡子之前的搬迁,是因为找到了更便宜更幽静的房子。一九九零年以后,因从书籍中所获得的能力,开始在厂里从事宣传工作,很快,我在厂院内有了一间集资屋子。终于有了近二年的定居。这期间,我进行着非常痛苦的恋爱。常常把内心的愤懑和狂燥发泄在这些书籍上。

  其实结婚以后,我几乎仍处于单人生活的漂流状态。分居对于我而言,不仅仅是相对于一个在法定意义上有妻子名份的女子,更相对于一堆有依赖性情感的旧书。只是我与我的那堆旧书的分居,是被迫无奈的。那几年,我的旧书常常被散落于几个地方。我乡下的家的意义,逐渐向老屋这个层面转换。我把一些我己经不再常用的旧书,放在那里。无论是在形式上,还是在作用、意义或业已深藏的内涵和散发着的气息的层面,老屋与我的那部分旧书极其相似,应该能成为我很合理的收藏点。只是我不识字的父亲,上茅房总有撕书的习惯,因此我十分担忧。还有一部分会用的书,被我存放在镇上二位亲戚家里,以方便我需要时去拿取。那里并不具备收藏的氛围与条件。而我常常随身所携带的,是三、五本旧碑帖。

  这种状态如同一种慢性疾病,一直持续着。一离婚,那些令我十分厌恶的世俗纠葛,似乎已被我挣脱。同时,我对那些旧书的依赖性,几乎接近无。这二种变故之间似乎并没什么必然关联。不过,深入地自我剖析一番,还是能发现十分隐晦的必然的因果关系。

  这些书,为我营造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形式,无论是以文字所描述,还是以图画所再现或表现,都是对生活的提炼,有的甚至是对历史提炼后,又经历了时间的持久锤炼。这样一个世界,无疑与我的现实生活都很大的距离。因此,我常常是在书所营造的世界中思考。同时,又不得不在现实的世界中生活。而且我还会用思考所得,来要求我的现实环境,这无疑是不可能。尤其,我向来是固执的,不妥协的。而婚姻是一个人很重要的现实需要,很重大的生活形式。它会贯穿一个人的一生,也会葬送一个人的一生。何况我对婚姻的期望,是来自那些旧书。因此,现有的婚姻与我的期望总有相当的距离。因此对我而言,婚姻不仅强大,同时也很脆弱。一种感觉,能够延续它;一个想法,也能彻底地摧毁它。

  只是,我强烈地感到,随着我阅读与创作的持续,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书籍的依赖性越来越少,自己能够成为一本深沉的旧书的趋势,似乎越来越明显。走进书店,我再也不像当年那样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当然,能让我买的书也日渐罕见;也就是,能让我收藏变旧的书,越来越少。

  到目前为止,在与我有亲密关系的人当中,能收藏我的这些旧书的,我的这位朋友是最合适的。这种合适,不仅体现在,他有大量的闲置空间这样现实条件,更重要在于,我有着共同的求索方向,并且一直以各自的方式企图到达。他的书房有二十多平方,几张书柜并列,二面墙壁几乎全部被占满。我一直都认为,他的阅读与创作过于保守。这是他的本性所决定的;体现在他的藏书方式,也是如此。他的书房总是窗明几净,横列分明,有条不紊。他是一个仕途边缘人,因此对于他,无论是从政或是从艺,都显很局促,放不开。在与我不同的生活状态中,他和他的书也在一天一点地变旧。

  时间太快。弹指之间,我的那堆旧书,已在他那里寄存有十来年了。想,没有了我的翻阅和依赖,它们在单纯的时光的流逝中,依然在变得更旧;又想,寄存时,它们身上那些还显崭新的伤疤,应该已蒙上一层霉黄的时间面纱。当然,那一道道伤疤,何曾仅仅只是彰显在层层叠叠的页扉之上?

  几个月前,从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家乡,朋友打来电话,说:“七楼已开始漏,潮湿得很,想把你的书转移到他的书房。”

  2011,6,20于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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