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个七月七微小说
小巷与大街交汇处那株虬枝交错、老态龙钟的龙爪槐树下,也不知打什么时间起来了一个修鞋老汉。这老汉约摸六十余岁,满脸的深沉和安详。老汉的修鞋摊儿和城里所有的修鞋摊没什么两样,一柄阳伞,一部手摇绱鞋机器,外加铁榔头、马扎和一大包形状不一的皮子就凑齐了修鞋摊儿的全部内容。要说唯一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老汉的伞柄上常挂了一把古色古香、油光可鉴的三弦琴而已,这就使得这儿陡然增添了几分文化韵味儿。很是让人觉得这把三弦的昨天极有可能蕴藏着一段鲜为人知不同寻常的故事。
日出而作,日落收摊儿,老汉极有规律默默地在这收拾着手里的活计,不是埋头摇着机器飞针走线,就是手持榔头乒乒乓乓地敲钉着鞋掌,从不主动与人们搭讪攀谈。只是小巷出入的人们只要有人从他摊前经过,他都会直起身子低下头去,从眼镜上方的缝隙里盯看几眼,特别从小巷出入的汽车驶过,他更是目不转睛地追出老远,那神情怪怪的,有点诡异之嫌,耐人寻味。
久而久之,小巷居民们不免凑在一起猜测议论了:“这老汉八成是公安局破案蹲坑的暗探呢?”
“不对,谁见蹲坑蹲这么长时间的?倒像是子女被拐卖,前来寻亲的。”
“更不像,会不会旧时小巷哪家埋着金银珠宝,这老汉知情前来探宝……”
倒是在巷子尽头居住的一位作家独具慧眼,力排众议,权威性地指出,这老汉,这三弦琴里边肯定埋藏着一段凄婉曲折的爱情故事在等待挖掘呢。其理论根据是每当老汉闲下来时,便抱琴于怀中,行云流水般弹奏一曲叫做西河大鼓的曲牌,其腔调凄凄婉婉,悲悲切切,令人动情。每年的七月初七,老汉必要喝得酩酊大醉,自弹自唱:“年年有一个七月初七”,而且反反复复仅此一句,从未唱到过七月初八,情恸之时老汉泪流满面。于是这作家如同出门捡了个金元宝一样,兴高采烈一溜烟跑回小巷家中大呼小叫:“重大发现,重大发现啊!”
“什么重大发现?瞧你没个正形儿。”坐在轮椅上的一位雍容儒雅的妇人,缓缓合上手中的书本,抬起头轻声嗔斥着。
“妈呀,我找到了西河大鼓李派创始人——‘西河王’的嫡传弟子‘小河西’啦!”
“什么,你说什么?”妇人手中的那本《平舒曲话》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就小巷口那个修鞋老汉,他是‘西河王’的弟子‘小河西’呀!”作家全没有看到母亲刹那间的失态,只管自己手舞足蹈地狂喜着:“得来全不费功夫哇!”
“四十年了,他——他竟还活着……”夜里妇人辗转反侧,没有一点睡意。那刻骨铭心的一幕永世难忘啊。
妇人正是名声遐迩西河大鼓艺人“西河王”李德旺的女儿河英子。当年父女俩凭借着娴熟的琴技和高亢亮丽的嗓音,倾倒了河间、平舒直至天津卫子牙河两岸的乡亲。那年在平舒镇搁场儿,一个面貌英俊、聪慧灵秀的小青年投拜父亲门下,于是三人风雨同舟,兢兢业业,精雕细琢,潜心钻研,共同创出了独树一帜的李派西河大鼓,小青年成了名噪一时的“小河西”。朝夕相处,河英子和“小河西”不知不觉相爱了。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把他们甜蜜的美梦换成了噩梦。“河西王”被横扫为牛鬼蛇神惨遭折磨而死,河英子被一个造反派头子看中被关押起来。
七月初七的晚上,“小河西”冒险将河英子救出,偷偷来到子牙河大堤上。
“哥,咱俩远走高飞吧,哪里黄土不埋人?”
“我……”
“你倒是说句话呀,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像猪、像羊让人牵去吗?”
“唉——俺娘她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谁照顾……”
良久,河英子抬起头说:“哥,这是爹的琴,你陪俺再唱一段《七月七》行吗……”
“年年有一个七月初七……”一句尚未唱完,人已泣不成声,二人拥作一团儿,四行泪融在一起。“哥,让我们来世再做夫妻吧!”河英子大喊一声搂定“小河西”一起滚下湍急的子牙河里。
汹涌的河水挟带着她飞流直下百余里,被一捕鱼人救下,后隐姓埋名辗转流落到天山脚下农垦兵团,嫁给了一个团长,自己在团部文工团当了演员。四年前丈夫因车祸丧生,她的双腿也因伤致残,便和儿子迁入位于京南卫北之间的这座小城。在一次市残联举办的晚会上,她的一曲《重整河山待后生》使自己竟成了小城名人,前来请教、拜师、采访的人趋之若鹜……
修鞋摊她似乎有点影子,但车窗一瞥又能瞧见什么呢?四十年来魂牵梦萦地“小河西”,她以为他被河水吞噬早不在人世了。可她自己反倒还活着,为此她心灵一直被折磨不得安宁。他是怎样被救的,这些年是怎样活过来,如何得知她住在这里的?
这天,又是一个七月初七,作家提前下班揣了一瓶燕南春酒兴冲冲来到小巷口,只见鞋摊尚在,老汉和三弦琴却没了踪影。作家疑疑惑惑踱步回到家中,没进院就听到了熟悉的琴声,接着便有清丽委婉的唱词从屋里飘出。
“年年有一个七月初七”
“小两口回门走得急”
“俊小伙春风得意哼小曲”
“俏媳妇骑着一头乌嘴黑,雪里站,皮毛光,赛闪锻,鸣儿哇扎叫的小毛驴……”
作家一下子怔在那里,良久自嘲地咧嘴一笑:“这爱情故事用不着去挖掘了,敢情自己送货上门追到俺家里来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