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的电话散文
(一)节日电话
端午节,我们又像所有的节日一样,回到了岳父家,和岳父岳母一起过节。吃过午饭,妻子和儿子在家照看岳母,我和岳父一起到村上的茶店子玩。岳母,脑伤后有点痴呆,你和她说话,她就说;你不说,她就整天整天地坐在那里,因为她离了人的搀扶是不能动的。我们回家,能否给她欢乐,不知道。但是,我们回家,岳父的喜悦是掩藏不住的。只要外孙们说一声买东西,岳父马上推出车子,载着他们上街或者上店子。对于我,岳父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和我一起上茶铺,玩“小牌”。我至今都没闹懂,不知道是岳父在陪我,还是我在陪岳父。只是,能陪一天老人,看到老人的高兴,我的心情就特别的轻松愉快。所以,每一个节日回家,和岳父一起上店子,便是一种固定的时间表。
来到茶铺,仍然是村里人的热情,喊茶的,让座的,邀请打牌的,那一张张笑脸,亲切迷人。我从这些笑脸中,看到了他们对岳父的尊重,也看到了他们对我的欢迎。我能猜到,他们尊重岳父,是岳父十年来对瘫痪痴呆岳母不离不弃的照顾;他们欢迎我,是因为我们作为子女对老人的陪伴。我这个外乡人,在他们眼里成了本村的人,我每次走到茶铺,也总是有回家的亲切和愉悦,他们和我说笑,我和他们说笑,就像非常熟识的朋友,随便自然。我不知道,他们的这种亲切和随便,是不是对我的奖励,我只知道,我喜欢回岳父家,喜欢看到这些乡亲们。
坐下玩牌,玩了多久,没看时间,正玩得高兴,我的电话响了。
“喂!李勤昌!快点!妈的病犯了!”我立刻起身,歉意地说道:“各位,对不起!我老娘的病犯了!”我回头找岳父,高声喊道:“爸!妈的病犯了!”我边喊着就边往门外跑,根本就没看清岳父在哪一张桌子。“张二娃,快点,用你的摩托车送一下他们两爷子,马大娘的病犯了!”有人喊道。是谁,我根本没有时间去看和辨别,没有时间去感谢,或者回报她一个微笑,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妇女。我在前面跑着,岳飞也再跑着,我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摩托车嘟嘟地叫起来,张二娃骑着车追上来了!我们搭着车很快到了家。
岳母瘫在地上,脸歪在一边,剧烈地抽搐着,脸色灰紫恐怖。嘴里冒着白泡,牙关紧咬,妻子已在岳母的嘴里塞了根筷子,这是医生交代的,是怕岳母发病咬伤了舌头。岳母的四肢也在剧烈地抽搐。妻子没法把岳母弄到床上,她就跪在岳母身边,一边流着泪,一边用餐巾纸擦着岳母嘴里冒出的泡沫。那种伤心,那种无助,那种恐怖,还在她疲惫的脸上挂着。“要喊医生吗?喊哪一个?我马上去!”张二娃可能没有见过我岳母发病的样子,他看着岳父,他的眼睛,他的声音非常紧张恐慌。“不用了,谢谢张二哥!我已打了出租司机的电话,车子马上就到了。爸马上给二娃打一下电话,让她联系一下医生,我们马上就把妈送到医院。”二妹住在镇上,因为岳母,我们和医生都成了熟人。妻子一边说,一边抽泣着。虽然这不是岳母第一次发病,可每次看到岳母这悲惨的样子,妻子就会哭,她总是怕这病会突然把母亲给她带走。有一次,我和妻子开玩笑说:“你这妈拿来还有什么用?连你们她都不认识了……”妻子发怒道:“你在放屁!闭上你的臭嘴!你从小没有妈,你有这么冷漠吗?”看着妻子的发怒,我恨尴尬,真的,我从没看到妻子这么愤怒过。我的脸火辣辣的,我为自己的愚蠢玩笑而懊恼。看到我脸红筋涨的样子,妻子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小声地说:“只要妈在,总还能看到吧,她不认识我们,我们认识她就行了。”
岳父打着电话,我蹲下身,一边撕着餐巾纸,一边擦着岳母嘴里的白泡。妻子马上进屋,装着岳母的尿布和换洗的衣服。岳母还在抽搐着,嘴里还在冒着白泡。这是岳母脑颅手术的后遗症——癫痫!岳母手术后,昏迷了四个月才醒过来。醒来后,就是怕她犯病。虽然有医生的叮嘱,但我们没有见过“抽疯”的样子,更没想到那么可怕。最初的几次犯病,看着那恐怖的样子,我们都吓得手脚无措;妻子姐妹都是一边乱着一边痛哭,好像大祸临头的样子。这病就怕发着的时间长,抽搐时间长了就会大脑缺氧,人的死亡就可能发生。
“快弄上车,司机来了!”外面的人喊起来,原来店子上的人也跟着来啦,是来帮忙的。妻子抱着被子跑下楼去,很快在车上铺好了棉被,赶来的乡亲们一起帮我们把岳母抬到车上,把岳母平躺在座椅上。我和妻子,一个蹲椅子的这端,一个蹲那端,怕岳母滚下来。妻子还在流泪,她一边轻轻地擦着岳母的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岳母的脸,妻子的样子就像一位母亲看着病痛的孩子,她的脸和手上倾泻着紧张,心疼,爱怜,担忧,无奈……车子走了,我们没有来得及谢谢车后的乡亲们,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不知道。好像每一次我们都很失礼,但每一次乡亲们都没计较。我们一到茶铺,他们还是那样的热情。
十来分钟就到了医院,多亏了国家啊!如果不是水泥路,发着病的岳母要多受多少的罪啊!车子在路上会耽搁更多的时间,而且那颠簸的滋味就不用说了。十多分钟后,岳母在镇医院里安静了下来!平静下来的岳母,闭着眼睛,脸色麻木,只有胸部的一起一伏告诉我们,她还活着。妻子和二妹分别坐在岳母床的两边,一边看着岳母,一边给岳母摇着扇子。岳母太累了,太疲倦了!看着她有气无力的样子,想着她发病的痛苦,我鼻子里酸酸的,眼里有着热在滚!我忍着,不让那泪钻出来。一个那么勤劳那么能干的岳母,怎么就这样遭罪呢?什么叫善有善报?岳母对子女对家人的好,换来了家人对她的不离不弃。说句实在话,岳母瘫痪近十年了,她身上从没有出现过疮病;岳母还是像好的时候一样,每天的衣着干净整洁;岳母没有因为病出现肢体肌肉的萎缩,你看那手臂,上面的肉像一个胖子;你看那手背,这哪里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农村老妇人的手啊!你看岳母的手掌,白白的,这就是一个幸福的城市母亲的外表啊!
岳母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犯,有时候白天,有时候半夜。有一年春节,吃着午饭,岳母的脸色就开始不对了,接着这病就犯了。一桌子的饭菜没有吃,一家人就陪着岳母在医院里度过了三十和正月初一。
为了岳母的病,妻子四兄妹给岳父买了手机,我们的手机从此不敢再关机,只要岳父的电话一来,我们的心里就是一阵紧张恐惧,接着就是亡命的忙碌抢救。
(二)雨夜电话
是今年的六月四日吧。我这里有几个初三的留守学生,他们要考试了,晚上弄到十二点过,我也陪着他们。这段时间里,我特别疲倦,特别想睡觉。
这天晚上,下着大雨,天气闷热,在电风扇的呼呼声里,我正沉沉地睡着。突然,一阵声音把我惊醒,我猛地坐起,是电话。我赶紧抓过电话,没接通。楼上传来急促慌张的脚步声,我知道妻子在楼上接了电话。我预感到了什么,赶紧穿衣裤。楼梯上传来了蹬蹬的声音,妻子跑着下楼来了,我赶紧拉开了后门,拉亮了楼下的电灯。“李勤昌,赶快!妈的病犯了!”那电话是岳父打来的。“这么大的雨咋办啊?没法骑摩托车呀?”我一边找伞,一边念叨着。我已打了出租司机的电话,让他在乡医院门口等。乡医院离我家只有百把米。我们打着电筒,撑着小伞,往乡医院跑去。医生和这个司机,因为岳母的病成了我们的老熟人了,医生已提着药箱等着了;我们刚到,车子就到了。
坐在车上,我才感觉到,今夜的雨真大!灯光处的雨线,好像拇指大的雨点连成;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来回快速费力地滑动着;车轮把街上的积水撞得哗哗响。我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才凌晨一点半。窗外一瞬的闪亮,刺得我睁不开眼,这闪电真吓人!接着是巨雷,它“轰”的一声砸在车子的前面。“这种天气能开车吗?”妻子问道,声音发着抖。我知道她的心理,这么晚了,因为这件事让别人受到灾祸的牵连,那是……“没事!只要车窗关好了,问题不大的!”闪电和炸雷过后,窗外的雨更大了,车子的速度慢了下来,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不起作用了,那雨水像瀑布,贴在了玻璃上。妻子紧张地捏着我的手腕,捏得我的腕骨生疼。车子在雨雾里,像停下了,又像在走。她着急地问道:“师傅!能快一点吗?”师傅没有回答,也没有加速。妻子又催促道:“师傅!麻烦你快一点啊!”师傅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还是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努力地看着玻璃,玻璃就像蒙了一层布。“没法快的!”我拍拍妻子的手,轻声说:“没事。马上就到了!你看前面,不是看不清楚路吗?”医生也从副驾驶位置回过头来说:“不要着急,这种病短时间不会出事的!”遇上这种天气,要抢时间是没法的。我又拍拍妻子的手,让它不要再催促司机。这么晚麻烦别人,我心里已经很愧疚了。还有,我是怕催促,惹出我们意想不到的灾难。“啪!轰隆隆!”一个炸雷,我抖了一下,妻子也抖着。师傅赶紧刹了车,我晃了一下。“怎么啦?”妻子慌张地问题。“没事,刚才的火闪,我眼睛看不到。”我往窗外一看,朦朦胧胧的,像有什么东西挡在面前,是岩壁,我的妈呀!我在心里喊出来。“慢点!不要着急,她妈这病又不是第一次犯。”医生偏头看着师傅,声音里有着惊吓的颤抖。师傅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晃了两下脑袋,又取下眼镜揩着。
师傅把车退到了公路上,车子又像蜗牛一样上路了。窗外的雨,没有怜悯地下着,在玻璃上奔泻着。一个火闪,车停下了,然后是炸雷。等炸雷过了,又往前走。每一次火闪,每一次炸雷,都像烧着我的大脑,炸着我的心脏。我真想喊师傅把车停下。岳母怎样了?岳父怎样了?大雨、电闪、雷声,窗外黑色的树,黑色的山头,黑色的沟壑,它们狰狞地包围着我,包围着我们的车。我眼前,是岳母那痉挛中的痛苦。如果出现意外……我不敢想象。
三里路,还是水泥路,我感到走了很久,好像上了一趟两百里路的省城。我哪里经历过这种神经的折磨啊!什么是死亡的挣扎?什么是死亡威胁的痛苦?什么是煎熬?这短短的三里路,我好像尝遍了世界所有的恐怖。
到了,岳父在栏杆旁等着。没有灯,看我们到了,岳父在楼上按亮了电筒。妻子跳下车,连伞都没开就跑上楼去。我赶紧撑开伞,撑在医生的头上。医生打了自己带的电筒,和我小跑着走进阶沿,蹬蹬地跑进岳母的房间。房间里点着蜡烛,门窗关得严严的,一股热气立刻把我包围起来。岳母躺在床上,眼睛闭着,鼻翼发着轻微的呼呼声。我的娘啊!你倒安详,你倒能睡觉,如果我们的车对着的不是山,而是山崖,你还能看到我们吗?看不到我们你会痛苦吗?看着岳母,看着这个不认识我们的岳母,我的眼眶模糊起来。真的,我好像大哭一场。“已经抽过了。这次的时间不长,只有十来分钟。”岳父笑着说,“真的麻烦你们了,这么晚这么大的雨还跑一趟。”岳父这话不知是对我和妻子说的还是对医生说的。听着这话,我心里酸酸的,是在可怜岳母,可怜岳父,还是可怜我们自己?我不敢说路上的情况,妻子也没有说,我们都怕岳父担心。老人已经够累的了,哪一次岳母发病,他不是和我们一样的着急一样的揪心?这么晚了,岳父不是也没有睡吗?炸雷断了电,他不是还在楼上等我们吗?十年了,岳父都没有怨言,我们做子女的还能说什么?父母养大我们,经历的担惊受怕少吗?现在时该我们来承受的时候了。
医生看我岳母平静了,就说不打针了。可妻子害怕我们一走,岳母的病又犯了。岳母这病,有时时间很短,但可能发作几次。在妻子的要求下,医生还是给岳母打了一针。楼下的雨哗哗地下着,岳父楼下的公路,在红黄的小车灯光下,欢快地跳跃着红黄红黄的泥水,这雨水好像忘了刚才给我们的危险和煎熬。门前的黑杨树,那宽大的叶片发出噗噗砰砰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火闪,把墙壁,把树,把门前的鱼塘,哗啦得银亮刺眼。岳父让我们多呆一会,等与停了再走。师傅坚持要回去。
于是,车子在雨里,在闪和雷里,走走停停。我和妻子靠在椅背上,我闭着眼睛,没有刚才的紧张和恐惧了,毕竟岳母平安了。从岳父家里回来,我再也没法入睡。我这几年,只要半夜被弄醒,后面再也无法入睡。我像一滩泥躺在床上,连身子都不想动一下。
这样的夜晚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很多时候都会在半夜里被惊醒,一醒就是紧张亡命地打电话,找医生,找车子,奔向岳父家。我常想我们这样做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到现在十年了,岳母的记忆越来越差,连自己的女儿都分辨不清,很多时候,她根本不认识我们这些女婿。但妻子说:“总还有个妈在身边嘛!”就是这句话,我们已经坚持了十年!是啊,有妈在,我五岁就没有妈了。我也一直把岳母当做自己的亲娘,寒暑二假,我们都把岳母接到我家,每天晚饭后的黄昏,就扶着岳母散步,她走累了,就用轮椅推着,也坚持十年了!岳母摔伤大脑时,我的孩子还是小学六年级;今天,我的孩子马上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回想起来,多难啊!十年了,岳母身上一个疮疤都没有!这多亏了岳父和他的女儿们的的精心照料!
今后,我们的电话还会随时响起,在白天,在吃饭的时候,在过年的时候,在半夜里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那电话响起的时候,我们还会照样地紧张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