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风景
1
一想到再过一个月零一天,就可以离开变电站,到95598去报到,王纯真就忍不住想笑。变电站实现无人值守,除了王班长夫妻继续留在变电站,其余的职工全部分配了新岗位。95598就在市供电公司大楼里,市中心啊。城市繁华的红绿灯、电影院和电影院里的爆米花,网吧和网吧里那淡淡的臭脚丫子味道,还有美女如云的江滩公园……那才是人应该呆的地方啊。虽说与王纯真的专业不太对口,也不太适合一个大男人,但只要能够离开这个深恶痛绝的、地狱般的变电站,结束这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变电运行值班工,到哪里都可以啊。王纯真真就扑哧一声笑出了声。王纯真连忙伸手捂住嘴,两个眼珠子两条鱼样的在眼眶里窜了一个来回。还好,没人注意他。同班的值班长王班长也没有注意他。王纯真轻轻咳了一声,翻开日记本,快速写下了一行字——倒计时:30天。
2
五年前,22岁的王纯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考进了国网鄂州供电公司,来到了百草园变电站,成为一名变电值班工。百草园,多么文气的名字啊。王纯真还专门上网搜索了一下,百草园确实还有一段来历。文革时期,北京的一位教授,为了保护一批重要文物和书籍,在这里隐姓埋名住了近十年。后来,教授平反昭雪回了北京,便给这个地方改名百草园。王纯真来到百草园变电站一看,果然有惊喜。变电站三面环山,前面是条河,远远一看,变电站就像一个漂亮的大脸盆,倒扣在河水里。面朝大河,春暖花开啊。[由www.telnote.cn整理]
王纯真像中了亿万大奖,天天举着手机跟朋友们打电话,告诉他们,他头上的蓝天如何如何开阔,眼前的河水如何如何清澈,环绕三面的青山如何如何苍翠。王纯真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眯着,嘴角翘着,两个鼻翼一支棱一支棱的,就像一只蜻蜒正在快乐地扇动翅膀。王纯真说百草园就是世外桃园,他要在世外桃园找个女孩,结婚成家生小孩。生了男孩叫王世,生了女孩叫王桃。如果运气好,生了一儿一女龙凤胎,男孩还是叫王世,女孩还是叫王桃。都是响当当的名字。那个美气呀。王纯真仿佛看见了陶渊明当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身影。
没想到,刚刚过了半年,王纯真的感觉就变了。开阔的蓝天像一块了无生趣的白布,清澈的河水像呆头呆脑的镜子,环绕三面的青山又像三面冷冰冰的高墙,把百草园与世隔绝起来,变成了一座冷冰冰的牢房。而他,成了一个不知道刑期的犯人。就连他曾经一度引以自豪的百草园三个字,也变成了一百种野草疯长的破园子。那些倍感亲切的、家人般的同事,也变成了时而正常时而不正常的神经病。还有啊,这里竟然连网络都牵不进来。那些自然生长的原生态的青菜,吃到嘴里,也味同嚼蜡。王纯真一边嚼一边揪着自己脖子,以为自己得了喉癌。王纯真甚至怀疑刚来的那种新鲜劲是自己幻化出来的,或者是看见了海市蜃楼。怎么这么快就消失了呢?他使劲揉眼睛去看,啊,没错,这就是事实。千真万确。网名英语
王纯真就盼望着设备出点故障。真的,王纯真一边全力赴努力工作保证安全运行,一边盼望着设备出点故障。这对冲突巨大的矛盾,就像一个毒瘤植入他的体内,令他痛苦不堪。一出故障,就有检修的人员来到百草园。他就有人说话,他就能知道外面红红绿绿的世界,他就能感觉到一点新鲜、动态的东西。一句话,他就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物。同事们都盼着变电站安全运行,他却盼着出故障,他觉得自己罪恶深重,但他就是禁不住要这么想。设备真的就出了点故障。检修人员真就呼拉拉地来了一车。可是他们来了,忙了大半天,又呼拉拉地走了。就像那些落在电线杆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了一阵子,又扑拉拉地飞走了。都没跟王纯真说上几句囫囵话。
王纯真有钱,有银行卡,捏在手里哗哗作响。可它们却像一个屁,噗地一声,就只能听个响。钱都没有地方用啊。变电站前面是一条河,别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就是王纯真把自己变成水龙王,河水也不会张嘴说半个不字。变电站三面都是山,别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就是王纯真占山为王,把三座山统统列为自己的地盘,山上的树啊草啊,也不会摇头反对的。王纯真扯着嗓子对着河水啊啊地喊叫,又对着青山啊啊地喊叫。他希望有人答应他。哪怕答应一声或者半声也好。但他把嗓子扯破了,扯出血了,也只收到啊啊地回音,还有同事们异样的眼光——王纯真是不是疯了?
3汉朝多少年
倒计时:20天。
签完接班运行日志,王纯真又在笔记本上填上了20这个数字。王纯真写完后,又拿起本子,盯着20看了看,又看了看。又送到嘴边,啪啪啪地亲了一串响响,这才合上,宝贝样的放进抽屉。离开变电站是板上钉钉的事,大家心照不宣,有的同事已经开始打包,往城里搬东西了。王纯真当然不会和他们那样俗不可耐。王纯真做了一个表,每天在一个小方框里填一个数字。每填一个数字,王纯真就感觉幸福离自己近了一步,也感觉离开变电站的心情更加的迫切,那颗躁动的心,也更加躁动不安。
一上午平安无事。变电值班工就是这样——忙的时候忙得要死,闲的时候又闲得要死。
到吃午饭的时候,王班长叫王纯真先去吃饭,王纯真嗯了一声就去了。到了食堂一看,只有一盆小白菜和一盆包菜。王纯真本来想说点什么的,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下去。管你什么菜,他都只吃二十天了。不对,是只吃十九天了。然后就到城里去了,想吃麻辣烫就吃麻辣烫,想吃烧烤就叫烧烤。随他的便。王纯真就打了一点米饭,一点菜,回了控制室。中餐不吃,就要等到晚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更何况今天还要白班转夜班。
“吃这一点?是不是要学我减肥啊!”胖呼呼的王班长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王班长经常这样大惊小怪。以前王纯真也这样大惊小怪地和王班长聊天。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要离开了,这才发现,再用这样一种方式和王班长聊天,他就堕落了。不过,一个中年妇女除了这些无聊透顶的家常话,又能说出什么高深的语录呢。王纯真还没动筷子,王班长就端着饭回来了——连饭带菜,堆起来一碗。就像一个长在碗里的小山。怎么下嘴呀。王纯真真是替她着急。王班长却慢条斯理的拿起勺子,在半山腰掏了一个小洞,又在小洞里掏了几勺子,小山就塌了下来。很快,王班长的碗就见了底。王班长总是吃得香,吃得这么有特点。百草园就要散伙了,大家各奔东西了,不对,是各奔前程了,只剩下她和她丈夫两个人了,也吃得这么香,这么有特点。王纯真真心的佩服。“领导说了哈,做一天的和尚撞一天钟。”王班长咽下最后一口饭,突然冒出一句话。王纯真楞了。前天,领导来到百草园,召集全体职工开了会。领导噼噼啪啪地说了好大一堆话。那话真多,比百草园前面的河水还要多。王纯真概括了一句话——不论是走的、还是留的,都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保证安全运行。没想到王班长竟用这么一句十分接地气的话替代了。别看王班长在吃饭,心里
却时刻装着安全二字,还巧妙地提醒着王纯真。五年了,王纯真第一次觉得自己小瞧了王班长。
4
监盘是个无聊得要死的事情。电流表、电压表、有功功率表、无功功率表……一根摆上摆下的指针,被框在一个饭碗大小的盒子里。多么孤单啊。多么憋屈啊。就像能走能跑能思想的王纯真,被框在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变电站里。还有抄表。左手抱着表格,右手拿着笔,那样子如果在学校或机关大楼里,那就是一种文化的象征,一种酷。可他却要在配电室里一台开关一台开关地记录数字。亮红灯的是送电开关,亮绿灯的是断电开关。不管红灯还是绿灯,都像狼的眼睛。所以,王纯真一进配电室,就像掉进了狼窝。他蹑手蹑脚地进去,眼一瞟,手一抖,大约填个数,又蹑手蹑脚地离开。谁愿意在狼窝里多呆一分钟呢。所以,抄表这种看起来十分简单的工作,却是一次一个人的战争。惊心动魄的。
王纯真以前也是十一点左右才睡觉。那时候,一上床,一挨枕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啊,不对,那时候家里困难,母亲只给他准备了床单和被子,根本就没有枕头。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身轻如燕,整个人就像变成了一台发电机,转啊转啊,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累。如今却变了,下中班也是晚上十一点多一点,却怎么也睡不着。床单、被窝和枕头,一应俱全,都是新的,都是棉的,还是睡不着。睡不着就爱胡思乱想。东想西想,越想越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开始做梦。都是些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的梦。一觉醒来,头痛欲裂,两条腿也像灌了铅,一步也不想动。
上夜班也是个要人命的事。夏天感觉还好一点。啊,不对,想睡觉又不能睡觉的感觉,什么时候都是不好的。大冬天的,王纯真在热腾腾的被窝里睡得正香,就被叫班的师傅叫醒了。“王纯真接班了!王纯真接班了!”“来了啊。”王纯真闭着眼睛答应了一句。叫班的师傅似乎耳朵不太灵,继继拍门。一边拍还一边王纯真、王纯真地叫。叫声又大又狠,像凶猛的北风,忽拉一下卷走了他身上的热被窝,刺骨的寒风像一个举着鞭子的恶人,一鞭子一鞭子地朝他身上抽。王纯真恨不得冲出去把叫班的师傅狠狠捶一顿。但王纯真连这点力气或者说这点精气神也没有了。王纯真眯着眼睛,穿衣、下床,两只胳膊紧紧抱在胸前,摇摇晃晃跟着叫班的师傅去接班。整个过程就像在梦游。
到了下半夜两三点钟,那就更难熬了。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王纯真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两只手还分别掐住两条大腿的内侧,两张眼皮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一起靠。靠什么靠,又不是男孩女孩谈恋爱。王纯真恨不得找根棍子,把上眼皮子撑起来。靠了几靠,就粘在一起了。脑袋也像鸡啄米样的,一点一点的。这一切,王纯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接下来,王班长就会拿筷子敲他的头。一边敲还一边说,王纯真不要鸡啄米哈。王纯真就想了,王班长肯定养过鸡。要不然,她怎么知道王纯真打瞌睡像鸡啄米呢。王纯真真希望王班长也像鸡啄米样的打一下瞌睡。那样的话,他打瞌睡就不会挨筷子头了。可是王班长不是吃面条就是吃苕稀饭,或者是吃烤苕,就是不打瞌睡。吃着吃着,天就亮了。吃着吃着,王班长就成了一个胖呼呼的人。
“王纯真啊,知道不知道啊,上一个夜班那是很熬人很熬人的啊,吃一只老母鸡也补不回来的啊。”王班长还语重心肠地劝王纯真多吃一点。关于这一点,王纯真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如果他是一盏油灯,他的油已经快熬干了。如果他是一条鱼,他就快要熬成咸鱼了。如果他还算是一个人,他已经熬得行尸走肉了。王纯真不吃,也不接话,只是站起身,转到控制室后门的走廊里。睡眠不足,王纯真吃不下任何东西。他没有王班长那样随时随地都能张嘴进食的好福气。那里没有风,如果不巡视,王班长也不会到那里去。王纯真就靠着墙,耷拉着脑袋,继续打瞌睡。有一回没靠住,王纯真一头栽倒在地,把鼻子蹭去一块皮,痛了好些天。王纯真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鬼也不生蛋的地方。
考大学不容易,找工作更不容易,王纯真不会辞职。他要是辞职了,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工作,他就不能给家里寄钱了,正在医院治疗的父亲就要被停药了,母亲也就活不成了。哭哭啼啼去找领导?王纯真做不出来,更舍不得自己这张脸。王纯真就开始回忆自己是如何钻进电力系统的。他以为能从中发现一点什么线索。吉人自有天相?或许有贵人相助那也说不定。王纯真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这才发现,他完全是误打误撞钻进了电力系统。王纯真还不死心,又把王家的祖宗三代都过了一遍了,也没有筛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官。就是把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亲戚都算进来,也没有。怎么办?
王纯真想起了高他两届的大学同学梅。梅同学原来也在一个偏僻的小水电站工作,因为一篇小说,引起了领导的重视。于是,领导一句话,梅同学就进了城,做起了新闻专责。王纯真在大学就是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那个什么梅同学和不少漂亮的女同学,都是他的铁杆粉丝。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变电站有一报一刊:省公司办的《湖北电力工人报》和《四弦琴》杂志,虽然上面大多都是政治稿和新闻稿、但副刊和文学稿件、特别是诗歌,还是有一席之地的。王纯真读过上面所有的诗,不比他的强多少,而且有的还不如他的作品。只要他多写,多投,在电力系统写出名,说不定也能引起某个领导的注意。说不定某个领导一句话,他也能像梅同学一样,如愿以偿了。
纠结了一夜,王纯真还是决定用诗歌来自救。王纯真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是无可奈何的,相当痛苦的。一直以来,王纯真认为诗歌是高尚的,纯真的,不可亵渎的。如今他却要把诗歌当做一枚炮弹,为自己离开百草园来开路,来舍身,王纯真觉得自己是个强奸犯。可耻呀!王纯真抡起巴掌,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5
倒计时:15天。
王纯真感觉王班长不对头。脸是灰的,眼是肿的,厚厚的嘴唇咬得紧紧地,平时总是干干净净的工作服竟然还粘着草屑和泥土。王班长和她老公又打架了?王班长的老公姓刘,农电工。王班长的父亲原是百草园变电站的站长。后来,待业在家多年的王班长顶父亲的职,成了一名变电运行值班员。王班长到百草园后,她的男朋友来了两次。那是一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男人,后来就再也没来了。那时,王班长已经二十四五岁了。那时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如果还没嫁人,就是一件相当丢脸的事。全家跟着丢脸。况且王班长还有两个弟弟。姐姐不出嫁,两个弟弟当然也不能娶妻。这是规矩。王班长成了两个弟弟获得幸福的拦路虎。后来,经人介绍,王班长就嫁给农电工刘师傅。变电站的人都说,王班长是嫁不出去了,没有办法了,才嫁给刘师傅的。刘师傅个子比王班长矮,脾气却比王班长大。一点小事就要把王班长打一顿。刘师傅打王班长有些特别。一只手抓住王班长的手,一只手抓住王班长的脚,悠一悠,然后像丢一块砖样的丢出去。听到咚地一声响了,刘师傅就清醒过来了。一溜烟跑过去,抱起王班长连连认错。王班长身上粘了草屑和泥土,或许又被刘师傅丢了一次吧。都是一些俗人俗事,王纯真懒得多话。
幸福离自己越来越近。王纯真有些得意忘形,填好了那个幸福的数字,就坐下监盘了。王班长用手点了点桌子,王纯真都没有听见。王班长又敲了敲桌子,敲得咚咚响,王纯真才听见。一看,原来他还没有接班签字。王纯真以为王班长有点吹毛求疵,“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王纯真小声咕噜着,拿起笔,用力在运行日志上签了字。王纯真就要进城了,王班长在嫉妒他吧。
“你监盘,我出去巡视了。”王班长扔下一句话,出去了。王班长一走,王纯真的心思就如孙悟空的一个跟头,翻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他开始写诗。以前他写诗是为了自救,为了离开变电站。没想到写了几年,竟然成了一种习惯。
初恋是琴弦上的一串琶音
将我们牢牢依贴、迷恋的情绪水一样流泻了。
刚陶醉其中便沉了开去
努尽力想掌握却终是云消雾散
初恋是梦中女孩腮边的一抹微笑
恍惚间乍现即逝
仿佛一刻也留不住她
不经意便隐没于万丈红尘
初恋远了
方开始悼念初恋
缅怀那一段如梦如歌的日子
王纯真正想回忆一下高中时的初恋女孩,电话响了。外线。王纯真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极不情愿地拿起了话筒。“你好。”王纯真装出一腔喜悦。就要离开变电站了,王纯真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出意外。“快找王班长接电话。”话筒里急吼吼地传出一句话。“不在。”王纯真硬梆梆甩出两个字。连个请字都不用,还要快找,会不会说人话?“你是王纯真吧。我是老刘啊。”王纯真一怔,没接话。一个丢老婆像丢砖的人,当然说不了几句人话。“你告诉她啊,刘小毛找到了。叫她不要着急。”“刘小毛怎么了?”王纯真立刻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在变电站,除了正在读小学五年级的刘小毛,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也只有和刘小毛玩一玩,耍一耍,听刘小毛说一说路上和学校的稀奇事,王纯真那颗死气沉沉的心,才会泛起一点涟漪。刘小毛上学,那是相当不容易啊。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刘小毛就和变电站的两个小伙伴一起,步行五六公里的盘山公路,到一所叫将军小学的农村小学去上课,再步行五六公里的盘山公路,回到百草园变电站。有一回,王纯真实在无聊,就跟着刘小毛一起到学校去玩。那是人烟稀少的五六公里啊。碰到野猪怎么办?碰到坏人怎么办?发生危险怎么办?王纯真想一想身上都要起鸡皮疙瘩。
“刘小毛怎么了?”王纯真腾地一下站起身,似乎只要那边一说刘小毛有事,他就会嗖地一声射出去,就像一只响箭。那边却啪地一声挂了电话。王纯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难怪王班长脸是灰的,眼是肿的,厚厚的嘴唇咬得紧紧地,平时干干净净的工作服上面还粘着一些泥土,原来刘小毛不见了啊。
王纯真突然就想起了一件事。那一年,他也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母亲带父亲到武汉去复查,他也吵着要去。母亲不同意。说是武汉天大地大的,他又不老实,容易跑丢。父亲就跟母亲说软话,他也在一边连连保证,母亲就带他去了。没想到一出火车站,王纯真就被眼前气吞山河般的景象震惊了,什么狗屁保证也丢到了九霄云外。他东看一下,西看一下,就和母亲走散了。好在他机灵,不动声色地报告了一名车站警察。警察一广播,母亲就闻声找来了。母亲先是对警察说了一通感谢的话,然后就揪住了他的耳朵,使劲揪、使劲揪。要不是父亲在一边解劝,他就成了独耳大侠了。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到武汉来读书。王纯真的心脏就狠狠收缩了一下,接着,一只大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心脏,捏得紧紧地,让他喘不过气来。王纯真下意识伸出右手,按在胸部上。
“怎么了?不舒服啊?”王班长就进来了。像火烧了屁股,王纯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刘师傅刚来电话了,说是找到刘小毛了。叫您不要着急。”王纯真话音刚落地,王班长就呆住了。接着,两行热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王班长忙给刘师傅打电话。没想到那边关机了。“我们在山里转了一晚上,脚都跑肿了。真不知道这个小兔崽子藏在哪里去了。小小年纪,怎么还学会离家出去了呢?怎么关机了呢?不会又出了什么事了吧。”王班长刚刚缓和一点的脸,又挂上了一层霜样的东西。“不会的。不会的。应该是手机没电了。”王纯真异常沉着,脑子也前所未有的好用。王纯真楞了楞,又给王班长倒了一杯热开水,放在她的手边。刚才,王纯真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应该。
原来,刘小毛听两个小伙伴说,他们不久都要搬到城里去了,到城里的好学校去读书了。只有刘小毛一家继续留在百草园变电站,继续在农村的破学校上学。刘小毛开始还不相信。回家一问,果然是。刘小毛就不高兴了。叫着嚷着也要搬到城里去,到城里的好学校去读书。王班长脾气慢,还在一句一句地跟刘小毛讲大道理。刘小毛听不进去大道理,还嘲笑父母亲没有用。别人都能进城,只有他们被留在了百草园,是软蛋。是窝囊废。刘师傅的脾气就上来,抓起门边的一只绝缘鞋,追着刘小毛就打。刘小毛挨了几下,就跑了。王班长也没太在意,以为刘小毛出去转一圈,天黑了,肚子跑饿了,自然就回来了。没想到,半夜了,也没见刘小毛回来。王班长夫妻俩这才开始着急,打着电筒满山去找。一直找到天亮,三个山头跑了两个山头,也没找到。王班长要上白班,就提前回来接班了。刘师傅独自去了另一个山头,这才找到刘小毛。看来小学五年级的男生都一样,都特别特别向往外面的世界。王纯真心底升起一股担忧。
6
父亲得的是一种怪病,浑身无力,肌肉萎缩,几年时间,体重从一百五十多斤下降到不足一百斤。有了王纯真寄回去的钱,父亲的病得到了持继而专业的治疗,再加上营养到位,父亲便慢慢好转起来,生活也可以自理了。王纯真暗自高兴,觉得自己有了一点点小功劳。没想到,父亲身体能动了,脑子也开始不停地转动了。两天一个电话、三天一个电话催王纯真快快找个女孩结婚生孩子。王纯真当然想快快找个女孩结婚生孩子,但决不是在百草园。啊,不对,百草园根本就找不到可以结婚生孩子的女孩。但他也不能对父亲直言相告啊。一家人辛辛苦苦供出来的名牌大学生,有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竟然连个媳妇也找不到,谁信啊。王纯真就给父亲打哈哈。“好饭不怕晚。”“不混出点名堂决不成家!”再逼急了,王纯真就开始骗。“正在谈。正在谈。过年的时候带回来。”父亲听了,就哈哈哈地大笑。王纯真听到父亲哈哈的笑声,眼里竟然挤出两滴泪。
二十七岁了,王纯真只在高中有过一段恋情。那是一个纯洁又真实的女孩。他们相好一年多,却也只停留在拥抱和接吻的阶段。王纯真真想把自己从男孩变成男人,更想把女孩变成自己的女人。女孩却坚持说,最珍贵的东西一定要留到最后。王纯真无可奈何,却也觉得自己碰到了一个好女孩。可惜,这个女孩什么都好,就是学习成绩不好。王纯真只要跟她在一起,除了三分钟谈爱情,七分钟都是在给她补功课。没想到,不但没把她的成绩补起来,反而还把王纯真的成绩拖下去了。而且就像飞行员跳伞,一落千丈。
王纯真的成绩一下降,老师就把母亲请到了学校。其实母亲并没有王纯真一举登科,荣宗耀祖的思想,就是有一点点,也因了父亲疾病的拖累而变得麻木、迟钝。老师一般都是做思想工作的高手,知道家长的软肋,老师几句话,就像微微的春风,吹开了母亲的心。王纯真以为母亲会狠狠地揍他一顿。被请家长,总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但母亲却一句狠话也没说,反而还好吃好喝的给他买了一大堆,默默地放在他的桌上,又默默地出去了。王纯真这才发现,四十多岁的母亲,满脸的皱纹如同盛开的白菊,满头的白发也如盛开的白菊,而且腰背伛偻,就像一只大虾米。王纯真趴在桌上,无声的泪水潮水般涌了出来。母亲要他一举登科,荣宗耀祖,他就要一举登科,荣宗耀祖。王纯真心如刀绞,但还是给那个女孩写了绝交信。从此,两人再无来往。王纯真也如愿以偿考上了武汉的一所重点院校。
眼看就要过年了,王纯真开始着急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父亲大病初愈,经不得再受刺激啊。王纯真也想谈恋爱,也想有个穿着白裙、心心相印的女孩,挽着他的胳膊,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做饭吃。但百草园院除了水,就是山,别说白裙女孩,就是白裙女鬼也没有。王纯真着急啊,嘴里打满了血泡。没想到,一个白雪飘舞的日子,一个红衣女孩,从天而降了。
那是一个星期五,变电站的安全例会日,站长正在强调着安全运行的重要性。“王纯真——”一声夜莺般婉转优美的花腔女高音,如雪天里的一声啸风,钻进了王纯真身体。王纯真寻声望去,啊,不对,是正在开会的所有人都寻声望去,一红衣女子,出现在控制室门口。大雪,不通车,难道她是乘着雪花来的?王纯真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到了童话世界。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不认识。没见过。没等王纯真发问,红衣女孩张开两臂,就要拥抱他。“王纯真,王纯真,我可找到你了啊!”王纯真吓了一跳,身体一偏,躲开了。“你谁啊。你谁啊。”王纯真嘴下留情,差一点说她是神经病。红衣女孩一楞,脸就红了。比身上的红衣服还要红。王纯真的心突然就颤抖了一下。这年头,会脸红的女孩就像柬埔寨的野牛,越来越稀少了。女孩红着脸,却也落落大方地站直了身体,两手重叠,自然下垂放在腹部,一字一顿读诵起来:
雪花
冬天早已来临可雪花
今夜才悄悄睁开眼晴
向大地表达她的纯洁
这些告诉我有什么用?
我好像听不明白
爱情早已随那一片疼痛
消失在无尽头的原野
你知道这些年我过得多辛苦吗?
快成了一个沿街乞讨的弃儿
饿时啃一块风冷的馒头
渴啦也只苦嚼一下记忆的冰凌
我早就告诉你我在那儿等你
潮涨潮落海也开始流泪
打湿心灵荒芜的草垛
可仍不见你递上
擦亮我幸福的那一帕纸巾
就这样孤独地一直在大原上行走呀
心里还不停地滴咕你走吧走吧
正如这春随时准备着的
打开雪花飞远的翅膀……
王纯真咦了一声,觉得这首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听过。再一细想,原来是他不久前发表在《湖北电力工人报》上的一个作品。原来是个寻诗而来的诗迷啊。王纯真写了不少诗,也在《湖北电力工人报》上发表过不少诗,变电站的同事看了,有事没事都叫他大诗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记住他的一首诗甚至一句诗。现在,一个女孩从天而降来背诵他的作品,虚荣心顿时就像遇水的木耳,迅速膨胀起来。或许同事们被女孩的情绪所感染,或许被王纯真的诗歌所打动,所有的人都围着红衣女孩,任由红衣女孩一首接一首地朗诵。就连站长也站在一边,听得摇头晃脑。安全例会就这样变成了王纯真诗歌朗诵会。
今夜等着你的吻
今夜等着你的吻
好风卷进我甜蜜的舌唇
一咬百年孤独的时光
把我从想你绚烂的梦中扯回
春早已漫上那花俏枝头
今夜等着你的吻
阳光收回沙滩慢步
柳丝扬起花蝴蝶的裙摆
我俩在岁月知遇的灯光下幽会
让一席洞房花烛语醉读年年
迎来那一生永爱你的晨光
这就是活脱脱地表白啊。王纯真头一轰,整个人就呆了。同事们看一眼王纯真,看一眼红衣女孩,开心地叫着笑着,一起鼓起掌来。好像他们不是在开安全例会,而是在参加王纯真和红衣女孩的婚礼。
后来得知,红衣女孩名叫白红梅,是武汉某事业单位的一名员工,自从读了王纯真的第一首诗,就无可救药地迷上了王纯真,并从报社编辑那里了解了王纯真的一切情况。读了王纯真的《雪花》后,欢喜之心就像涛涛洪水,一发不可收拾。白红梅决定要选一个雪花飘飘的日子,来到王纯真的身边。雪,真就来了,白红梅从武汉打了一辆的士,直奔百草园。
这一秒是夜色开启
这一秒是星光打探
这一秒是芽儿萌情
窗外银杏说这一秒冬天逝去
春夜挣开了双眼
这看似一秒呀
却整整等待了慢长一个世纪
原来梦里依稀那人
却在天涯等你
天涯有多远爱相随多远
有爱再远心都是属于你的
无情挽着你
试水的浪朵也泛不起涟渏
说了梦里等着你梦里抱紧你
梦里捧着你的脸
月儿合欢的那棵相思树呀
也开始缠绵偎依
晚上,在王纯真宿舍,白红梅一边吟诵着王纯真的诗,一边把自已脱得精光地,躺在了王纯真的床上。白红梅脱得很自然,就像在剥一个捏在手上的香焦。王纯真羞红了脸,却也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可是,他的手却不停的抖,连个纽扣也解不开。白红梅见了,便挺身坐起来,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他的唇上,来回摩挲。就像机器人得到了指令,王纯真哗地一下剥光了自己的衣服,钻进了被窝。王纯真一边兴奋地和白红梅做着运动,一边想抽自己的耳光。第一次见面,就做这样的事,真是太恶劣了。太不要脸了。太没有道德了。有几次,他都想从白红梅的身体中,把自己剥离出来,但白红梅却像一个超级无比的吸铁石,牢牢地吸咐着他。他就这样被白红梅吸咐着,吸咐着,直到浑身柔软得像一尾鱼,这才沉沉睡去。
“天啊,你怎么用我的杯子喝水啊?谁让你用我的杯子喝水的?!”白红梅愤怒地尖叫声,吵醒了王纯真。王纯真睁开眼睛,又揉了揉,这才想起来。昨晚他又渴又累,正好看见床头柜上有一杯水,端起来就喝了。“不就一个杯子嘛。等天放晴了,我到市里给你买。随你选。来,再躺会儿。”王纯真呵呵一笑,伸手去拉白红梅。王纯真以为白红梅在作。一般说来,爱好诗歌的人都有爱作的习惯。“你说得好听!你知道我这是什么牌子的吗?你又不是没有杯子,为什么要用我的杯子啊!?你为什么要用我的杯子啊?!”白红梅脸色铁青,两条眉毛也因为剧烈的愤怒而快速地抖动起来。王纯真一轱噜坐起来,人也彻底清醒过来。
“你嫌我,脏!”王纯真一字一顿挤出一句话,两手也攥成两个拳头。白红梅一楞,却又很快回了一句:“我不喜欢别人用我的杯子!”别人?他是别人!就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王纯真的心上。王纯真眼前一黑,一股又腥又热的浪流,从心底直冲喉咙口。血。王纯真笃定。王纯真强忍着,咽了下去。白红梅可以和他拥抱,接吻甚至做爱,却不愿意他用她的杯子喝一口水。王纯真忽地一下跳下床,赤裸着身体,把白红梅的东西一件一件装进了她的行李箱,然后,打开门,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王纯真把自己关在卫生间,一遍一遍地冲洗着自己。这是他的第一次啊!他就这样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这是一个多么耻辱的印记啊。他不停地搓洗着他的嘴,他的身体,他的生殖器……他玷污了诗歌,强奸了诗歌,诗歌当然要惩罚他。他活该。王纯真把水温调到最高,最烫,滚烫的水吐着长长的白舌,哧拉拉地烫红了他的身体,咬破了他的皮肤。王纯真摸着那些失去皮肤的、正在向外渗着血水的嫩肉,快感无比。
7
倒计时:10天。
王纯真躺在床上,举着本子,盯着这几个字发呆。王纯真的睡眠一直不好,自从得知即将离开百草园后,王纯真的睡眠就开始好转,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就像吃了灵丹妙药。就像又回到了那个没心没肺的年少时代。他还以为这种状态会一直伴随着他,没想到,离离开的日子一天一天近了,他反而又睡不着了。天气睛朗,正好休息,王纯真决定到河边转一转,再到几个山头转一转。他日一别,他不敢保证会不会再来,就算一个告别吧。
一开门,刘小毛直楞楞地呆在门口。“刘小毛,怎么这么早啊?”王纯真本来想问刘小毛怎么没去上学的,想起前几天他离家出走的事,就换了一句话。刘小毛没回王纯真的话,却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一双手还顺势抱住了他的一条腿。“纯真叔叔,你救救我吧。只有你能救我啊!”刘小毛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怎么救你啊?只要我能救你,我一定救你。快起来啊!”王纯真双手用着力,想把刘小毛拉起来。
刘小毛不起来,反而还把整个身子贴在了王纯真的身上。“纯真叔叔,你就留在变电站当站长吧。让我妈妈到城里去上班。”“啊!?”王纯真一下就懵了。“纯真叔叔,只要你留在变电站当站长,我妈就可以到城里去上班,我就能到城里去读书了。我好想好想到城里去读书啊。你就答应我吧。我给你磕头了。”刘小毛说着话,真的五体投地,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王纯真这才如梦初醒。王纯真努力捋清思路,这才想起来,当初领导是找他谈过话的,说他有理论知识,也有实际经验,劝他留在变电站当站长。王纯真想了一下,回绝了。王纯真二十七岁了,没有爱情,也没有事业,如果能当上11万变电站的站长,也算事业有了起步。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过去了。他在百草园呆烦了,呆呆了,实在是太想太想进城了。但是,刘小毛怎么会说这样的话?难道?
“你是说,你妈妈,是替我留在百草园的?”王纯真感觉有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拼尽力气,才吐出一句话。刘小毛抬起头,盯着王纯真,点点头。王纯真身子一晃,差一点栽倒。“你是怎么知道的?”王纯真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刘小毛左右看了看,站起身,伸手箍住王纯真的脖子,惦起脚,凑近了他的耳朵:“昨天晚上,我爸妈吵架了,把我吵醒了。我就听到了。我爸要我妈再去找领导说一说进城上班的事,我妈说这事都已经定了,不好再找了。”刘小毛说着话,又往上掂了一下脚,又左右看了看,重新对着王纯真的耳朵,小声说道:“纯真叔叔,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啊。要不然,我要挨打不说,我爸妈又要吵架了。”王纯真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又点点头。“你同意了?!太好了。谢谢纯真叔叔。我上学去了,快要迟到了!”刘小毛没等王纯真接话,蹦蹦跳跳地走了。王纯真看到刘小毛背后的书包一颠一颠的,心里就像钻进了一窝兔子,扑通扑通乱跳起来。他想叫住刘小毛,告诉刘小毛他只是答应不告诉王班长,不是答应留在变电站当站长。他张着嘴,却是发出啊啊的声音,好像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疾走。疾走。王纯真憋着一口气,一个劲地往前走。树枝划伤了他的脸,他不管。石头踢破了他的脚,他不管,就是往前走。王班长,一个普普通通的胖女人,怎么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完成了一个壮举?他是一个可怜的人,可怜到需要一个女人来营救;他是一个自私的人,自私到让一个小学生继续甚至永远留在农村的小学校读书;他是一个懦弱的人,懦弱到连一个变电站的站长都不敢当。啊,不对,不能怪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五年了,他没有请过一天假。五一、国庆、春节,所有的节假日,别的职工要休假了,他就去顶班。虽然心里有些怨言,不是也顶了吗。五年了,他不仅从未出过任何安全责任事故,还发现、处理了无数过安全隐患和故障。百草园变电站安全运行1002天了,他是有贡献的。他是功臣。功臣应该有一点点享受吧。就是轮也要轮到他了吧。王纯真猛地站住了。一阵山风吹来,清凉,厚重,还带着水上的雾气,王纯真迎着风,抑起了脸。风啊,你把他心里的那些纠结和烦恼,统统都吹走吧。
王纯真突然发现,对面半山腰上,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晃动。美女?两个字一跳出来,王纯真就抡了自己一个嘴巴。恶俗啊。这里丛山叠岭,人烟稀少,不可能有人。但王纯真还是仔细观察起来。真的,是美女。至少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年轻女孩。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年轻女孩,在半山腰干什么?正好,不远处有块高地,高地上有块大石头,王纯真决定过去看看。过去一看,王纯真才发现大石块被一群高高矮矮的树丛包围着。王纯真稍一迟疑,就动手清除那些障碍物。王纯真觉得用手一棵一棵的掰、扯,太慢、太浪费时间。便匍下身体,从树丛中爬了过去,又爬上了大石块——对面,绿叶成阴的半山腰,蓝天和青山之间,真的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她身材苗条,清柔如水,衣袂飘飘。像下凡的仙女,像天空失落的云彩,又像宇宙散落在人间的星星。蓝天,青山,白裙女孩……远处的风景,这就是一首诗啊。
王纯真决定去找她。
王纯真开始往山下跑。树枝又划伤了他的脸,他不管。石头又踢破了他的脚,他不管,只顾着继继往下跑。别走,等着我。千万不要走,一定等着我。一个声音回响在王纯真的耳边。终于到了山脚,王纯真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王纯真够着脖子望了望,女孩不见了。王纯真转动着眼珠子,又从曲曲折折的树林中搜索了一遍,这才发现,白裙女孩已经变成了一个白点。白点一晃一晃的,像在移动。别走,等着我。王纯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劲,腾地一下跳起来,朝着半山腰的那个白点,狂奔。
竟然是一个正在采摘野菜的中年女人。她身材弱小,花白头发,脸上堆着丝菊般的皱纹。就像被雷击中,王纯真呆若木鸡。
“你也是摘辣菜的吧?”中年女人对突然降临的王纯真,一点也不惊奇。王纯真只是呆呆地站着,连喘气都不会了。“我家那个死女伢折腾我啊。吃多了大上海的大鱼大肉,又想吃这山里的辣菜。你看看,这是她寄回来的裙子。好看吧?我也觉得好看。嘿嘿。”中年女人一手牵着裙子,一手利索地摘着野菜。王纯真盯着中年女人看了看,又看了看。确实,他在对面山上看到的白裙女孩,正是眼前采摘野菜的中年女人。因为距离,一个采摘野菜的中年女人,成了他眼中无以伦比的美景。王纯真腿一软,瘫软在地。如果他知道远处的美景,其实是一位采野菜中年女人,他还会不会来?如果他不来,是否能知道这位采摘野菜的中年女人,就是远处的美景?王纯真盯着中年女人,盯了几眼,中年女人竟然变成了背着书包一颠一颠去上学的刘小毛。王纯真摆了摆头,刘小毛就笑眯眯地站在了他的眼前。“刘小毛,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啊!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啊!”王纯真失声狂叫。正在采摘野菜的中年女人一楞,瞟了王纯真一眼:“我还以为是摘辣菜的,原来是个疯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