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全国掀起了一次规模空前的计划生育高潮，从中央到地方大力推行“一胎制”。也就在那一年，我们县新设立了一个机构：县计生委。计生委里一共四个人：龙主任、江副主任，张会计、办事员我。我的主要任务是搞文字工作——统计数据、上传下达、工作计划、事后总结、新闻报道。我年轻，吃得苦，把工作做得有声有色，也正因此，我们县的计划生育工作不但多次受到上级表扬，而且好几次被评为全省第一。

　　忙了一年，到了年底，计生委开了场只有四个人的庆功会，总结一年来的成绩，以利明年再战。那时物资匮乏，开会时，张会计买了半斤瓜子、一斤糕点和两斤蜜橘。两斤蜜橘正好四个，龙主任将最大的那个蜜橘放在我的面前：“小黄，你为我们的宣传工作立了大功，这个最大的给你！”我有点受宠若惊，因为这不只是一个蜜橘，而且还是一种荣誉。正要推让，身边的张会计把我的手按住了：“你就把它当做一种鞭策吧，力争明年把工作做得更好！”

　　我无话可说，拿起蜜橘，掰开，吃了一瓣。哇！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蜜橘！接着，我又吃了一瓣。随即我不再吃了，我想起了家里的老母亲。母亲最爱吃蜜橘了，而这么好的蜜橘在乡下更是难得一见，我要把这大半个蜜橘留给老人家吃。江副主任见了，忙问：“小黄，蜜橘不好吃吗？”笑笑：“很甜的。”“那你为什么不吃？”我低着头，有点难为情地说：“我娘很喜欢吃蜜橘，我想留给他吃。”

　　虽然我的声音很小，但他们三人全都听见了。半晌，室内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好一会儿，江副主任才默默站起身来，把自己的那个蜜橘放到我面前，心情激动地说：“心中有儿的我见得多了，心中有娘的却不多见，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这个蜜橘也请带给你妈吃吧！”

　　龙主任也站起了来，把她那个蜜橘送给我：“小黄，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和你的年龄差不多，可是，我这半辈子还从来没听他们说过半句像你这样让我感动的话。”

　　四十多岁的张会计也把自己的蜜橘推到我面前，拍着我的肩膀，动情地说：“我真羡慕你的母亲，有你这么一个叫人眼红的孝子。”

　　那时候，我每月的工资才三十元，市面上的水果既少又贵，我们一家人很少买水果吃，特别是这么“高贵”的蜜橘，根本不是我们这种寻常百姓消费得起的。而现在我的面前一下子有了三个半蜜橘，我还真有点不太适应，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怎么成……”

　　最后的结局，还是我收下了大家的一片盛情，并把它带回了乡下老家。

　　当我把三个半蜜橘交到母亲手中时，她惊呼道：“儿呀！虽说快过年了，这么贵的东西你怎么能买这么多呢？”我微微一笑，撒了个谎：“妈，这是办公室发的，每人两斤。”母亲取出一个蜜橘，正好是我掰开了的那个，她疑惑地问：“这个蜜橘怎么剥开了？”“我吃了两瓣，嫌它酸。”母亲尝了一瓣，笑道：“这么甜的蜜橘你怎么还嫌它酸呢？你进城过了几天洋日子，连酸和甜都分不清了？”说着便让儿媳也来尝尝。我向新婚的妻子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笑道：“妈，我也不爱吃酸的。”

　　三个半蜜橘，母亲细细地吃了好几天，每吃下一瓣，她都会夸它醇正、清甜、回味好！

　　两年后，我把母亲接到了县城。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当年那三个半蜜橘渐渐成为陈年旧事。别说两斤蜜橘，成箱的蜜橘搬回家过年也是常事。

　　十年前，年过七旬的母亲因冠心病去世。弥留之际，她握着我的手，噙着泪说：“儿呀，那天我遇到你们单位退了休的龙主任，才从她那里知道了当年那三个半蜜橘的故事。我心里乐啊，因为我有你这么一个孝敬的儿子。我也为你乐，因为好人都会有好报。今后，你的儿子也会这么对待你们两夫妻的……”

　　母亲去世那年，儿子才九岁。说实话，除了小时候教过儿子“卖身葬父”、“卧冰求鲤”之类的传统故事之外，我和妻子很少和儿子专题谈论“孝道”。我想，树大自然直，很多礼仪方面的东西不用教，孩子自己会慢慢掌握。可是，有一件事却使我感到意外。那天，一位文友从广东回来，给我家送来一大筐荔枝，我和妻子正巧外出未归。待我们回到家时，那一筐荔枝只剩下几枝又小又次的了。我一语未发地走进书房，内心却大为震惊——儿子也和同时代的年轻人一样，在吃穿问题上只考虑自己而不想到别人，包括亲生父母。看来，对孩子的孝道教育不可缺少。

　　妻子一边收拾儿子吃剩的残局，一边语重心长地把当年“三个半蜜橘”的故事讲给他听。儿子听完后，低着头走进我的书房，轻声说：“爸，听了你的故事，我感到很惭愧。请你原谅我今天的过错。今后，我会以你和妈妈为榜样的。”

　　我转过身去，看着儿子那张充满青春朝气的脸，平静地说：“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就行了。一筐荔枝、三个半蜜橘，都是可以用金钱买到的东西，金钱买不到的是藏在心灵深处的感觉，子女对长辈的感觉。而那种感觉要靠自己用心去揣摸，要靠自己努力去实践，教是教不会的。”

　　儿子点点头，默默地离开了我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