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对面是镜子散文
每个房间里都有一面镜子,它能映照出我们落满灰尘的头,汗珠粒粒挂在额头,带着蓝色的一次性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虽是一次性的口罩,但已戴了好几天了,急促的呼吸吹出的热气在里面凝成水珠。
房间里凌乱不堪,半个西瓜皮把垃圾袋镇压在桶底,它似乎还在桶底惊魂未定——来得太猛然了;满地毯的瓜子壳总是飞不进垃圾桶里去,它还在那里埋怨怎么跟抹了鼻涕的纸巾混在一起了——显出了厌恶的表情;面巾、浴巾皱巴巴地卷缩在墙角,在那里哭丧着脸——就不知道怜惜我们的美丽;茶几上一把烧烤木签像是欲放出的箭——带着一种杀伤力;空的矿泉水瓶滚落在地上——不知它痛过没有?
“猪”。
“畜牲”。
我和同事“晴”异口同声地骂道。这异口同声显示出一种自然,自然得像是一个输送带恰好把那些猪那些畜牲刚好送到似的。
整理完毕时,镜子里映照出干净、整洁的模样,像是一个姑娘,我们刚给她洗完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显示出了她的婀娜多姿,容光泛发。
从下一个房间里走出一个女孩,高挑的身材,穿着时尚,姣好的面容和那双水灵的眼睛更突显出她的气质。
“我不退房,给我打扫一下房间。”她说,语气像是扔出一包的垃圾,然后款款而去。
一个旅行箱像没骨架似的摊在地毯上,里面的衣物散乱开来,被子和床单一片狼藉,面膜和湿纸巾飞落在每个柜子上。
“马屎皮面光”。
“绣花枕头”。
“金玉其外”。
我们用我们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脑袋来搜索适合她的词语,然后哈哈大笑。
总有一天会遇上这样一间,垃圾没有乱飞乱跑,而是乖乖地在垃圾桶里呆着,桌椅在自己的位置原封不动。
“哈,好乖”。我们都不知道好乖一词是对客人的褒贬了。但那异口同声已经成为一种模式,我们每天在这种模式里释放劳累和索然无味。
值班的时候,要去停车场,一个七八平米的板房里呆着。等那些旅客在看到某某商务酒店的牌子,却找不到大堂在哪里时,把他们带进去看完房间,如满意时再到登记处登记为止。
那个板房像一块小豆腐块样平放在街道的一边,里面除了收费的杨大哥坐了一把椅子之外,还有两把椅子,一架小床。这天,杨大哥的爱人买菜去了,把他的岳母安排在小屋里坐一会。她已经八十五岁了,她的眼光有些浑浊,神情有些恍惚,坐在那椅子上玩弄着她的手指,双脚一前一后的晃动着,完全一个小孩般的模样。看着这一幕,真才发觉岁月的无情,像一把刻刀在年轮中刻画出不同的形态,让人心酸。
外面有一辆车正欲出去。
“多少钱?”司机问。
“五元”。
“你乱收费说,每天来都是三元”。
“你看几点钟了嘛,上两个小时就五元”。
司机不情愿地还是掏了五元钱,一溜烟地开走了。
“胎神。”杨大哥骂道。这句四川骂人方言已成为他的口头禅。
“背后骂人不是好人”。这声音来自那角落里。那老人仍然玩弄着她的双手,举起一只手正面反面的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双脚仍然在晃动着。这句话像一只鸟儿那么轻巧地落在枝头,可它却带给我心里一阵震撼。
我们也不是好人啊,因为我们每天都在骂人。心里顿时激起一丝羞愧,脸颊微红,更让自己默然不语。
停车场在形体上形成了两部分,外面一部分是街道边靠山的一侧空地,另一部分是进入里面由房屋和山墙形成的一个大坝子。外面那部分的清洁卫生由停车场上班的人打扫,里面那部分是我和晴承揽的另一份工作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单位楼层及卫生间的清洁卫生。靠山脚放了两个大大的铁皮垃圾桶,虽然它俩身处还算隐蔽,却还是招来了不少老年人的光顾,虽说不是络绎不绝,但是每天从早到晚细水长流。天刚放亮,大地都还在睡眼惺忪中,一老头腋下夹着一根蛇皮口袋,跛着脚在坝子里溜达一圈,再到垃圾桶里去翻翻,带着收获离去。
中午过后,一老太太背着背篓,头戴着一顶已泛白了的蓝布帽子,围着同色的围裙,直接来到桶边用手打开每一包垃圾袋。当我去丢垃圾时,她对我笑笑。桶边有许多苍蝇在盘旋,她的笑容也在我眼前旋转,我把我手里的两个瓶子给了她。没有多一会儿她又带着收获走了。下午又一位头包黑帕的老太太来了,蓬松的头发从那黑帕的圈里伸了出来,脸色黝黑,背着一个花色的塑料袋,想必她已在别的地方有所收获了。她又开始去翻弄,经过一上午火辣辣的太阳的暴晒,飞旋的苍蝇更多,更加发出一股股的恶臭。
“你不要再翻了,已经有那么多人都翻找过了,待会儿那些废纸和塑料袋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我跟她说实话,并带着一点劝慰。
“我给你翻出来了哇?我哪里给你翻出来了。”她凶巴巴的语气,还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半天,心中的气就像一个鼓胀的皮球慢慢地瘪了下去。我仿佛看见在很多年之后自己的身影,也许也和她们一样在捡着那些废旧的瓶子和纸盒,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像现在这样还能拿起拖布两手甩伸展床单和被子的力气。人,为了生活,各有各的生存之道。“你去翻找吧,我只不过多去扫几下而已。”我心里这样想着。
当最后一抹夕阳退去时,一天里最后一位老太太背上背着一个小孩子,孩子嘴里正吃着半截香蕉,不管他的奶奶或是婆婆的身体在那桶里怎样的蠕动,他都吃得那么香甜,那么津津有味。那时候我正站在三楼,看着余辉中的这一画面,我在想,当她把废品换成钱的时候,她可能给她孙子买的是西瓜,是冰激凌……。
在这一天里,在那个桶里,在几个老人那里,他们每个人都会有所收获的离开。在这个小小的劳动里,在这个不算体面的劳动里。体面,我为想到这样的词语而脸红,难道我的工作才算是体面?楼上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才算体面?还是那些靠着偷、骗获得的收获算是体面?
进门靠右边是一幢六层楼房,二三四楼是这一单位的办公室。楼道内隔一段距离摆放一个垃圾桶,墙壁上挂满了字画。当然,不是名家手笔,就是一些经典语录镶在镜框里。例如:“你所浪费的今天,是昨天死去的人奢望的明天,你所厌恶的现在,是未来你回不去的曾经。”“微笑是你能够给别人拥有美好一天的最简单地方法。”“一棵树的哲思:树大招风,告诉我们低调是很必然的;玉树临风,暗示我们形象很重要;枯树开花,告诉我们希望是不能随便丢弃的……”还有张小娴、春上村树、黑塞、何经华的名句。这样使整个楼层,整个单位都融入在一种文化的氛围里,体现出单位里每个人的文化修养与精神素养。
可是在我看来,那些字符就像蚂蚁的干尸沾贴在墙壁上,没有谁能让它活过来,让它的墨香飘散在空气里。因为我从未看见谁在它面前停留。因为他们忙碌着:忙碌着工作,忙碌着把茶水或吃剩的面汤水往垃圾桶里倒,忙碌着把他们办公室里的垃圾搜出来直接塞进楼道的垃圾桶里,让早晨才清理的垃圾桶还不到中午就又满了。忙碌着快下班时,把他脚下的几平米的垃圾扫出门外,堆放在楼道里,忙碌着打开网购来的包裹,把纸壳,塑料袋,包装绳留下。
说真的我也想忙碌一回,帮他们在这墙壁上挂上一副字:“如果你作为人这个生物存在的话,请伸长你的手,伸长你的脚,并灵活使用它们。”可是我在三楼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这样一副字:“能干的人,不在情绪上计较,只在做事上认真;无能的人,不在做事上认真,只在情绪上计较。”我傻眼了,也在这句话上得到释然。
在我的周围,在我的生活中会遇到很多的小事,那些小事汇聚成一滩湖水,在湖水里会折射出光芒,我在这种光芒里接受洗礼。竟如在老板训话的时候,我会觉得我是真的做错了,在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看见那个老太太走黄灯时的险情,还是觉得遵守规定最好。这些小事更像一面面镜子照着我,镜子里的我不是高贵富态,不是青春活力,却是一个清清爽爽的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