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伤逝的散文
这是深秋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空气清冷。我正在看莫言先生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忽然接到了一条手机短信:“刘兄,今日偶尔在网上看到你的文章《古水沟探源》,文中和你一起去水沟的李保平是不是午井镇九家村的?”看完短信,我心里忽然有一种意外的欣喜,猜想这肯定是一个认识李保平的老乡发来的。
我立即拨了一个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子。他告诉我,他姓李,和李保平是一个村的,从小一起上学,还一起在绛帐高中复读过。原来是李保平的发小啊,我激动极了,便立即向他打问李保平的音讯。然而,这位老乡用一种很平静的口气告诉我:“保平死了。”什么?我如遭了蒙头一棍,愣了半天。多年来,我一直在打听李保平的下落,却一直没有音讯,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打听消息的渠道,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则噩耗。
我很快恢复了常态,急切地追问了下去,才知道了事情是这样的:
1999年7月,李保平高考再次落榜,他本来想去西安上自考,但是父亲没同意,大学梦就此完全破灭。之后,为了生活,他常去家乡附近的建筑工地上当小工,还在眉县的一个啤酒厂当过两年工人,后来又到西安干过零工。2003年,经过媒人介绍,他与邻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后来相继生下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2006年,他的妻子突然换上了脑瘤,听说这个病要花好几万元才能看好,他拿不出那么多钱给妻子看病,他的从林业局退休的父亲也不愿意拿出钱来给儿媳妇看病。后来,李保平的妻姐拿出几万元,把他的妻子的病看好了。最后,他的妻子对这个家庭失去了希望,一气之下跑到广东打工去了。2007年底,李保平独自一人去东莞找到了在那里打工的妻子,妻子不但不愿跟他回去,还找人把他打了一顿,掏光了他身上的钱。无奈,他就联系上一个在东莞打工的同学,借了一些川资,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家乡。过完年之后,家人一连几天找不见他,几天后,他的母亲在自家二楼的麦囤旁边发现了儿子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旁边有一个打开了盖子的农药瓶……
听完这位老乡的讲述,我心里非常震惊。天哪,想不到李保平,这个我当年的高三同桌、好友,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而我知道这个消息竟然是在五年之后!
通完电话之后,我的心绪久久无法平静。我连续抽了好几根香烟,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透过那层层缭绕的烟雾,我仿佛看见了李保平的音容笑貌……
我和李保平是1998年在绛帐高中上文科班时认识的。
那时,他是一个复读生,据说之前在扶风高中复读过一年,没考上大学。也许是因为有过两次高考落榜的历史,他性格很内向,平时不爱说话,所以在我们那个有着60多个学生的文科班里并不引人注目。刚开始,我也没有注意过他,也叫不上他的名字,直到后来我们成为同桌之后,才对他熟悉起来。
他也是70年代末期生人,比我长两岁,家住扶风县午井镇九家村。在我的印象里,他个头有1.7米左右,身材看起来挺魁梧的,短短的头发,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脸色白而泛青。他常年穿着一件灰色的西装,看起来很朴素。他走起路来,膀子老是一甩一甩的,看起来很虎势,但是身体并不好,患有比较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经常在吃各种药物进行调理。
刚开始坐同桌的时候,我们彼此都不太了解,所以说话不多。那时,我是一个文学迷,经常写点诗歌、小说,在班上浪得了一个“才子”的虚名。他学习很刻苦,下课后也很少出去活动,放学后还经常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书写字。当他知道我喜欢文学时,就经常和我谈论文学。通过交流,我才知道他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也喜欢写点东西。于是,我就经常把我的作品拿给他看,听取他的意见。在那段时间里,他几乎是我的第一读者。他把我的作品读得很仔细,还专门为我的一本名为《旧梦萍踪》的手抄本诗集写过一篇序言,对我的诗作进行了一番详细的点评。
成了同桌之后,受了我的影响,李保平的性格很快就有了大的改变:他不再把自己封闭起来,也喜欢在下课之后与同学们胡说浪谝了。他读的课外书挺多,经常会给我,还有和我关系很好的同学分享自己的一些课外阅读上的收获。当大家谈到他感兴趣的话题时,他总时不时地插话,而且嗓门很大,两只眼睛里放射着逼人的光芒,用手在半空里比划着手势,身子一摇一摇的,很像一个“五四”时期的革命青年。
到了周末补课的日子,放学后,我和李保平喜欢结伴去学校后边的塬上游玩。我们一起在塬上的小路上散步,还一起站在高高的土堆上唱歌。那时,我们都喜欢看路遥的小说,都喜欢《平凡的世界》里金波所喜欢唱的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每当我扯起嗓子唱这首歌的时候,他也总会和我一起唱。我们的歌声在半空中交汇,在塬坡上回荡: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光
……
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些在塬上唱歌的日子,记得我们唱歌的情形。他唱歌时显得很快乐,表情自然,手势优美,歌声深沉浑厚,让我印象很深。
有一次,我们学校旁边的古水村死了一个老人,主家请了一位歌舞团来演出。当天晚上下自习后,我和李保平一起过去观看,美美地过了一回瘾,可是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学校门已经关了,我们只好翻墙而过……
高三时,为了备战高考,大家在学习上都很玩命,很多人除了学习还是学习,生活可谓非常单调、枯燥、乏味。认识了李保平,和他成为同桌之后,我感觉自己找到了知己,找到了生活的乐趣。但是这种乐趣很快就随着“黑色七月”的到来而化为烟尘。高考揭榜后,我们都名落孙山,从此各奔了东西……
大概是一年之后的那个冬天,我忽然想起了李保平,很想知道他的境况,但那时不知道他家的电话,就贸然给他家里寄了一封信。他很快就给我回了信,说是打算抽时间来我家探望我。于是,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他的来访。直到正月中旬的一天,我正在家门口的空场上晒农家肥,一个小伙子推着自行车走到了我面前,我一看正是李保平,赶紧把他领到家里,和他坐在热炕上,一边吃着花生瓜子,一边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那天晚上,我们邻村有歌舞演出,我们一起去看了,回来的路上还一起唱歌……晚上,我们睡在一张炕上,抵足而眠,但是实际上我们二人丝毫没有睡意,叽里咕噜说了一晚上的闲话。第二天早上,吃罢早饭,他说家里还有事,要回去了,我沒有拦住他。临走,他还问我借了一本《唐诗三百首》,说是看完之后会尽快还给我。但从此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和李保平再也没有见过面。我时常会想起他,也曾想方设法去打听他的下落,却没有任何音讯。今天,当我很意外地从这位老乡这里得知李保平的情况后,我先是感到十分震惊,继而感到无比沉痛——想不到这位当年的同桌、知己早已在五年前的正月卅日就踏上了黄泉路,去了另一个世界——保平啊,你为什么这么傻?!你在生活绝望的是时候为什么不给我写一封信?!想起当年你我读路遥的小说时,都很佩服他笔下的孙少平和高加林,佩服他们两个的坚强,跌倒了还能再爬起来,为什么你却没爬起来呢?!
写到这里时,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天色已经如墨一般深了。我在想,难道现实的生活真如黑夜一样令人感到迷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