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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槐花河的散文

发布时间:2022-06-18 08:57:47

  一、春

  记得,故乡槐花河最娇嫩的春,是茅草屋那盆新生的瓜芽。

  三月的早晨,槐花河水在青草绿树香花间静静地流淌,晨露染上泥土的芳香和阳光的温度,在细风里滑落跌碎。爷爷打开堰坡那个放杂物的小茅草房门,草木灰腐烂的香味,迎面扑来,爷爷小心地端出一个陶泥瓦盆,轻轻揭开盆面覆盖的湿纱布,在明丽的晨光里,那些芽从潮湿的草木灰里钻出来,像婴儿白嫩的指尖。

  我端着放有嫩芽的小盆,一棵一棵地递给爷爷。那些芽还有着原始种子的样子,爷爷会告诉我这个是南瓜芽;这个是冬瓜芽;这个是香瓜芽;这个是甜瓜芽……我一听到甜瓜芽,心里就有了蜜糖的、美滋滋的味,我告诉爷爷多栽甜瓜芽。爷爷点头答应着,熟练地用小铁铲把那些充满生机的芽,小心地、愉快地栽在事先松好放有鸡粪的泥土里。

  爷爷燃起自己卷的香烟,香烟的烟丝是爷爷自己种的烟叶加工的,味道特别纯,特别清香,我喜欢这味道,是爷爷身上独有的味道。我看着爷爷深深吸一口,悠悠吐出白雾状的烟圈,散发着我喜欢的香味。爷爷瞅着草丛里刚刚栽下的甜瓜芽,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要想快点吃到瓜,妞你要经常给它浇浇水、拔拔草哦!它和你一样喝着槐花河水才可以长大;和你一样需要疼爱才可以结出甜甜的瓜……”看着蓝蓝河水静静流淌,两岸的花草树木生机勃勃,我对爷爷会意地笑了。

  一个早晨,从那条通到河下的小路开始栽,栽到很远的一个坟墓那里。有村上下田的乡亲,一个接着一个来索要嫩芽,爷爷把栽剩下的都送给了她们。她们笑着,说着感谢的话,彼时,槐花河的一草一木似乎都结满了乡情的香暖。

  每天放学,我都要跑到爷爷奶奶居住的槐花河岸,看看我的小甜瓜长得怎样了?她们抽芽吐绿,抽须吐蔓,争先恐后地向上生长着。一天又一天,快要超过我的个头了。我走在这些嫩绿的瓜苗之间,时而轻轻拔掉一株甜瓜秧根部的杂草;时而抬头看着满天的柳絮飘舞在槐花河上。她的舞姿花一样的轻盈曼妙;她的品质雪花一样的纯洁;她的情怀如母亲般的温柔,她是我人生路途拥有过最美丽的风景,如今只能在思乡的惆怅里想她舞起来的样子,那是我无力用文字表达的美丽。

  到了槐花河柳絮飘雪的美妙季节,是稻苗下种的季节。清澈的河面浮上一层柔软洁白的柳絮,连接着很多岔河,安安静静地流淌到希望的田野。这个时候站在北河岸的最顶处,就是爷爷奶奶居住的地方,远看槐花河,轻盈婀娜,淡定安详,一切都隐没在柳絮飘雪的温柔里,槐花河曼妙着沧海桑田的憧憬。南岸是万亩良田,北岸隔着一块田野就是村庄,村子在柳絮的梦幻里,朦朦胧胧的样子,可以很清晰地听到谁家猪窝小猪仔争抢奶水的叫声;或有母亲叫娃回家的喊声;抑或听到母鸡生蛋后胜利的“咯咯”声。村庄那些声音在细微的春风里,和着轻柔的柳絮一起流动,有一种安闲宁静与世无争的暖,徜徉在美丽的槐花河。

  柳絮纷纷扬扬地飘着,温柔的舞姿带着一种稳妥,踏实的肯定。不觉间,我的小甜瓜秧爬满了杂草丛,打起饱满的花骨朵来,有洋槐花的香气在槐花河飘散,一夜之间,河两岸的槐花开成了洁白的世界。蓝蓝河水在浩瀚的雪白中带着花草的意念,安静地流淌着、逶迤着,一路地跋涉,一路地想象。

  槐花的雪白,槐花的香,淹没了槐花河,淹没了故乡的村庄,深刻了我对故乡的记忆。一树树洁白,一树树暮春的眷恋,远远近近、起起伏伏,缀满枝桠,阳光热烈的缠绕,风儿尽情地吹拂,鸟儿自由地歌唱,缕缕馨香,肆意飘散,摘一朵,含在唇齿间,香甜幸福了我整个童年,那是故乡特有的味道,甜而不腻,纯而不乏味,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地咀嚼回味,是不变的乡情;是永恒的牵念;是一生的爱恋;是执着的淳朴和原味的美丽。

  我依然关心着我的甜瓜秧,它已经结出一个又一个的幼嫩瓜娃娃,还带着鹅黄色的花骨朵,毛茸茸的,很可爱。甜瓜秧的叶子上落满了薄薄的槐花瓣,时光游走在槐花河一草一木的枯荣里,来不及感叹它的易失,更不知道明天将要发生什么?

  槐花河蓝蓝的水安静地流淌着,树叶、花瓣顺着河水漂流,微笑着、诉说着关于生命的悠远和美丽的童话。

  流年似水,春去春又回,我已经读高中了。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我从起初呵护甜瓜秧为了收获熟透的果子,满足味蕾的欲望,而后变成在辛勤劳作中享受耕耘的过程,意会爷爷给了我学会在黄土地播种的机会,是爷爷给了我一段和泥土对话的美好时光。

  那是一个平常的时光,槐花河蓝蓝的水安静地流淌,岸上鸟鸣、花落、阳光、露珠……又是一个美丽的槐花河早晨。

  那个早晨,爷爷从茅草屋出来,准备给堰下的蔬菜瓜果浇水,不小心被门前一个很小的槐树桩绊倒,就那一瞬间,一个小小的牵绊,得了急性脑溢血,爷爷安详地躺在洁白的槐花瓣上,化作一片云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深深爱着的槐花河;离开了他一生耕耘的槐花河。奶奶没有流泪,爸爸也没有流泪,我伤心着也没流泪,因为奶奶和父亲都说,爷爷是个善良的人,上帝宠爱他,他没有遭罪就这样走了,是幸福地走。那时候爷爷已是八十七高寿,可我从爷爷乐呵呵的笑容里,从爷爷栽种那些瓜果繁荣的长势里,从来没有感觉到他的年迈。

  那时候恰好有火葬法颁布实施,父亲毫不在意村邻的闲言蜚语,在那个封闭的村庄,父亲第一个实行用火葬法让爷爷安息。于是村子一下子传开了,是议论父亲如何残酷如何心狠。那些流言丝毫影响不到父亲的心情和态度。我是多么佩服父亲心灵的纯净和安宁,正因为他把生老病死看作是自然,面对爷爷的离去,他才如此的从容和安然,这并不是没有情感和爱心,是把生命看作是一朵花开的过程,凋零依然美丽,依依不舍但不悲伤。

  如今谈论死亡和衰老,我也有着父亲那样的淡定和心宁,这种由衷的感觉就像槐花河水自然的澄清碧蓝。我们把爷爷安葬在槐花河南岸,那时候槐花已经落尽,茂密的枝叶疏散着曾经的故事情节,蓝蓝河水还有淡淡的槐花瓣漂浮,依依谢幕着春的结尾。而我的甜瓜秧,有新鲜的瓜果熟透,馥郁的果香开始了夏的序言。

  二、夏

  夏天,清晨。槐花河像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少妇,懒散地迷醉在绿蒙蒙的野烟里。

  母亲已经从村子里赶来,把一大茶缸的新鲜豆浆放在奶奶的灶头,大声机械地喊了一声:“娘,哪去了?”母亲朝槐花河四下泛滥的绿色不经意地望望,一如地挎起丝瓜架下一小柳条篮带露水的茄子,辣椒,豇豆……嘴里自言自语,咕叽着说了句:“真是闲不惯。”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奶奶正在堰下河边小路割草,她听到母亲的喊声,抬起头瞟了一下树影中远去的母亲,继续割草,奶奶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晨母亲的这一声叫嚷,母亲每天早晨起得很早,用小拐磨碾好豆浆,给奶奶送去一大茶缸的新鲜豆浆,这是母亲每个早上做得最早必须做的一件事情。我心中有数,奶奶心中更有情,母亲虽然唠叨,对奶奶很孝敬。奶奶是个寡言少语的老人,面对母亲的絮叨从来都是沉默着,这就是很现实的互补,我从奶奶看母亲的眼神,感受到那眼神中深藏着的母爱的慈祥,只是母亲从来不去发现不去感觉。

  青春叛逆期,我和母亲合不来,实在无法忍受她的啰嗦唠叨,奶奶就用她温暖的手握住我的手,颤巍巍地劝我:“丫,你妈很苦,从小失去爹娘,没人疼……你就忍着吧!她多可怜啊!她话唠是因为太爱太疼你……”是的,母亲是个没享受过父爱母爱的女人,她刀子嘴豆腐心,自从爷爷去世,母亲就不允许奶奶一个人住在这离开村庄的槐花河,她心疼奶奶岁数大了,她要自己来看渔网。奶奶在槐花河住习惯了,再说她搬走了,和她一直邻居的徐大妈一个人住在槐花河会很孤单,奶奶舍不得离开槐花河。母亲的身影远远地消失在槐花河树影里,金色的阳光穿透绿色烟波,蓝蓝河水荡漾着金色涟漪,这时候父亲摇摆着紫色小木舟,从一团耀眼的烟色缓缓而来,刚刚从箔网迷魂阵打捞的大鱼小鱼和虾,还有王八,在紫色船舱里活蹦乱跳,一幅打渔归来的美好画面,在槐花河描摹。

  父亲摇着小木舟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行驶,远远地看见晨辉中弯腰割草的奶奶,父亲很费解地大喊:“娘,你割那个东西干什么?又不碍事。”奶奶并不理会父亲,只是小声地告诉我,是礼拜天去教堂做礼拜的人从这里走,草尖的露水经常打湿她们的鞋子,奶奶是基督教信徒,我看着奶奶,满头银丝在金色的晨曦里发着亮晶晶的光,脸色红晕,腰杆硬朗。此刻,我看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正弯腰,蹲身,一点点割着小路边的草,在平凡小事中播洒着细腻博大的爱。

  小河那边不远处的小村外头,教堂的钟声响起,穿透晨光,也穿透人心,回荡在槐花河的柔波里,一片清澈;一片纯净;一片安然,随着蓝蓝水波远流去……

  夏天的槐花河,柳丝袅袅,草绿茸茸,野花争艳,蓝蓝河水安静地流淌……

  父亲十分奇怪,箔已经好几天没有倒出鱼来了,这样一个明丽生动的夏天,这条河只有父亲一个箔网,怎么会没有鱼呢?再想到秋后我们姐妹的学费,父亲有点着急了。置办这个渔网,在三十几年前花掉父亲两千五百元的积蓄,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东边的天空把一道亮眼的绯红挂在槐花河岸边的树梢,父亲隐藏在离箔网不远处的一个坟墓后面,天空的那道曙光开始扩散成妖娆的霞,这时候父亲听到有小木桨划水的声音,由远及近,他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划着我们家的小木舟,驶向箔网。有清晨第一声鸟鸣在林间悦耳,父亲屏住呼吸,看着那身影接近箔网的迷魂阵,拿出一个蛇皮口袋,正准备倒渔网里的鱼,父亲在坟墓后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人赶紧停止了盗鱼,很惊慌地把小木舟划到岸边,仓惶逃离槐花河。

  父亲告诉奶奶是我堂伯家的哥哥干的,奶奶很温柔地说:“算了,不要把这事说出去,自己家人。”父亲点点头,其实父亲根本就懂得,有些事是不可以宣扬出去的,不然他不会面对“盗贼”只温柔地咳嗽。

  夏天槐花河午间,河水映射着耀眼的阳光,散发出河水特有的咸腥味,热乎乎的咸腥味裹着草木的芳香,挥发着夏的个性。

  田间劳作的乡亲,开始收工,有的回家睡个舒服午觉;有的坐在槐花河岸上的树林里侃大山;有的到奶奶的茅草屋找水喝,奶奶把在凉水里冰好的甜瓜,用刀切成月牙瓣,大家在茅草屋的丝瓜架下吹着野风,吃着新鲜美味的瓜果,唠嗑着喜欢的话题。饿了,奶奶拿出早上妈妈烙的煎饼,从篱笆上摘几条嫩豇豆,洗洗卷在麦香的煎饼,再到太阳暴晒的酱盆里抹一些豆瓣酱。豇豆脆嫩爽口还有丝丝的甜味,豆瓣酱滑润软香浸透醇香的咸,这样的两种味道包裹在原味的麦香煎饼里,那种味道一直伴着我在思乡的惆怅里逶迤,那是我对田园生活最心动的向往。

  有一天夜里,我没回家,留在槐花河陪奶奶过夜,夜里下起暴。父亲很不放心,害怕茅草屋扛不住大雨,打着手电来看我和奶奶。奶奶说茅草屋比瓦屋结实,茅草有韧性,风吹不断的,瓦片很脆容易破碎呢!父亲听奶奶这样说,很自然地笑了。

  那个雨夜,父亲和奶奶听着槐花河的雨声,促膝夜谈。奶奶对父亲诉说了心中藏了几十年的心事。

  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奶奶在南京逃荒,把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送给了别人。是因为叔叔生病,奶奶没有钱给叔叔看病,在生命和爱之间,奶奶选择了生命,把叔叔送人了,那是怎样的一种痛的抉择?雨在槐花河的暗夜里倾洒,我听到白日里那些晒蔫的野花舒展花蕊的声音;听到河岸边小草在雨中呢喃关于爱的秘密;我听到奶奶啜泣地疼痛……父亲记住关于叔叔送人的一些细节,答应奶奶到南京寻找叔叔。

  那个夏天末梢,槐花河还是安静地流淌,花草树木把峥嵘岁月融化成微笑的幸福。叔叔,我刚刚寻找到的亲叔叔来到槐花河。

  槐树林、野花丛、甜瓜地、水稻田、河水旁、丝瓜架下……槐花河的每一处地方都踩下了叔叔的脚印,留下了叔叔高大挺拔的身影。叔叔告诉奶奶,槐花河真美,是个有爱有梦的地方,他爱上了这片土地,他要回到这里,在这里种花,让这片土地的草木移植到繁华的都市绽放出故乡质朴的优雅。奶奶的泪水滴落在槐花河的泥土,我们都知道叔叔起初对奶奶是仇恨的,为什么奶奶可以养得起我的父亲,却养不了他呢?面对槐花河蓝蓝的水,安静地流淌,流淌着深情,流淌着牵挂,槐花河一草一木的淳朴自然,温厚善良,让叔叔明白是槐花河水给了他生命,他是槐花河岸边一棵小草,会在槐花河的风中,开出感恩的小花来。

  那个夏天,亲情的花瓣有过深情的开放,在故乡槐花河的微笑里,永远……

  三、秋

  秋风吹过,早开的芦花,飘起一穗穗青春的淡紫,槐叶在宁静的水面旋出涟漪,芦花的紫裙皱了,乱成清秋白色的温柔,秋就这样来了,来到了槐花河。

  槐花河脚步款款收拢,满足,自在。河的蓝眼睛浮动几朵洁白的云朵,轻轻,淡淡。两岸槐林给槐花河的眉梢涂抹着透亮的金黄,五谷杂粮呈现出肥美的景象,小鸟从火红的高粱梢飞过,簌簌的高粱籽洒落大豆覆盖的泥土,香端端迎面扑来一股芬芳……槐花河安静地微笑着,享受着成熟和收获的美好,迎接着秋收的人们。看吧!奶奶的茅舍,最是那秋美丽的一颦一笑。在我的记忆里,我看到最早一个养花的人就是奶奶。

  在这浅秋,奶奶的小茅草屋四周,开满了随意的花。红红的看樱桃,小紫菊,草茉莉,凤仙花,刺瑰……围着简陋朴实的茅草屋尽情地绽放,在这秋天里绽放着春的绮丽,我曾一度怀疑那些没心没肺的花儿,忘记了季节的转变吗?

  经历了岁月的磨砺,时光风一样看不见抓不到地溜走了,如今在人生的不惑,每每看那些夏天的花蕾秋天开放,我会不由得想起槐花河秋天里那些开放的花,那个残留心底的质疑,这时候才感知生命的年轮已经很短很短,趁着有限的光阴学会珍惜,学会活到生命的厚度,就像秋天忘了季节的花朵。

  槐花河的秋有我最初对生命的思索也有对爱的思索,那些从泥土里崛起的草木枯荣,五谷播收,都喝足了槐花河的水,都是槐花河的孩子。我看到过久旱的玉米田,玉米苗蜷缩起干枯的叶心,是农人用槐花河水浇灌,那些快要死去的玉米苗很快舒展绿色的叶子。槐花河用爱用乳汁哺育了这片土地,我是这片土地开着的一朵没有名字的小花,也曾生命旦夕。

  那个晴朗的午后,秋花开得姹紫嫣红,我在奶奶的茅舍前丝瓜架下摘花生,在河岸刨花生的堂叔累了,来奶奶茅舍休憩,我随手搬个小板凳给堂叔,堂叔接过板凳,用发亮的眼神看那个很普通的板凳,又用发亮的眼神看我,然后很庄严肃穆的样子坐在那个很普通的小板凳上,堂叔的眼神始终看着我,从发亮到温柔,然后他点燃一根烟,慢悠悠地抽着,很动情地说:“丫头,这板凳是我从医院偷来的。”身边的花草弥漫着生命的香气,我颤抖的手碰落满篮的新鲜花生,就像我四散的思绪找寻平静的空间。

  那个秋天已经很遥远,却又感觉是在此刻,襁褓中的我病得奄奄一息,医生放弃治疗。奶奶因为爱,因为生命的稀贵,放下尊严给医生下跪,求医生就把我死马当做活马医,医生被奶奶的爱感动了。我出院那天,爸爸和堂叔接我出院,堂叔也被奶奶的爱打动,偷了医院一个木板凳留作纪念。这个平常的木板凳有着这样不平常的故事,而且是关于我,关于我生命的故事。

  秋风里一朵夭折的蕾,被阳光雨露的爱复活,片片落叶飞舞,告诉我没有理由辜负生命的绽放。满地落叶重叠秋天的金黄,写意着秋的苍凉。秋已经很深了,槐花河细长的腰肢散开芦花的雪白,曼妙起我记忆尽头质朴与纯洁,坚贞与执着。秋风吹过耳际,一穗穗芦花在风中点头微笑,轻盈、憨态、可亲。

  奶奶找出小剪刀和她自己编织的柳条篮,嘱咐我到河岸采芦花,小心点不要滑河里了,挺拔秀颀的芦苇稞里有我和小伙伴采芦花的影子。我们的说笑声惊欢了水鸟,它们从蜗居的鸟巢里飞起,鸣唱着无韵律的歌盘旋在槐花河蓝空下,抑或游弋在纯蓝的水面上。无数挺立的翠绿色芦管,在纯净的风中,吹起横笛般的自然音乐,那是风和芦管相遇时撞击和摩擦的声音,美妙而绝伦。总之,有一种很自然的魅力在这芦苇的灵度里释放,那是我一直想表达的一种对自然热爱的感觉,我始终无能为力的悲伤,因我无法表达那种来自天籁的奇妙声音。很快采满一篮子的芦花,一篮子的洁白温暖,一篮子槐花河秋天的诗意。我把那些芦花摆放在丝瓜架上晒着,槐花河秋天的风清爽利索,裹着暖暖的阳光,只半天就吹开了芦花的花絮。一穗穗芦花,毛茸茸的,柔软软的,暖洋洋的,散发着槐花河秋的味道。奶奶把晒干的芦花收藏一些,留着冬天填棉鞋,芦花塞在棉鞋里,特别暖和,那样一个冬天脚就安放在芦花的暖香里,感觉不到冬的冷。还有一些,奶奶给芦花的桔梗筋脉去掉,和着稻草秸秆缠在一起,编“毛瓮”,一种草鞋,可以很泼辣地趟雪雨,走泥泞的路。小时候穿着奶奶编的毛瓮,一点不珍惜,总是感觉那种鞋子很土,过时了,不喜欢。现在才懂得,那鞋子是奶奶把槐花河所有的阳光花香都编进去的爱。

  秋风缓缓地吹,站在槐花河的堰上,看见瘦瘦的秋水,在无边延伸的雪白里静守一河幽蓝,芦花绵延不绝、水中弄影,轻飘飘、暖洋洋,如梦、如画、如诗、情,足以动人,一直婉约到我今天的思念里。

  秋深深,风又起,芦花轻柔舒畅,婉约自如地舞蹈,完全飘白了如初年轻的淡紫,灿烂或者死亡都在这一刻,尽情地逃避或者绽放,我要槐花河芦花这种纯净自然的洁白。

  这个秋日,江南的青草还在绿,我要去看槐花河,我知道槐花河已经不是最初的样子,可我还是听到母亲叫我乳名的声音,萦绕在槐花河蓝蓝的柔波……

  四、冬

  收割后的芦苇茬,还残留几只清瘦的芦苇,在凉风中飘浮白色的眷恋,岸上的槐林清澈了,小北风吹瘦了槐花河一弯清水,槐花河文静地束紧裙袂,冬阳在她蓝色的柔波跳跃着玫红色的恋歌。

  在最早的霜降来临之前,槐花河岸热闹起来。那些忘了季节的花儿开得仍然生动,乡亲们拔萝卜、砍白菜、挖红薯、摘最末的一茬紫扁豆,割雪里红……收获的喜悦熏染着泥土的香味,在槐花河氤氲。母亲总是喜欢在这样晴朗的初冬,带着我在槐林扫拾槐叶。这时候的槐树叶子还没有落尽,冷冷的小北风吹着,细碎的槐叶飞扬,似蝶翩翩;似雪轻盈;似诗歌意蕴。林中铺满厚厚的金黄,母亲瘦瘦的身影,抱着竹扫帚在树林里挥舞,落叶飞卷,弥漫着清香。我一抱又一抱,抱着干香脆暖的槐叶,装进小竹篮,再挎着走过小偃坡,把篮子里的叶子倒进停在坡下的平板车里。我曾经是多么厌倦这样的苦力活,母亲总是用槐叶烤红薯的诱惑哄我积极去做这件事。想想灶膛青灰烟火闷烤的红薯芬芳,我干得很认真。当芦苇席圈起的平板车装满,母亲拉着板车,我坐在车把边,河边的小黄菊正开,一路唱着歌谣回家烤红薯去。

  槐树林最后一枚落叶在槐花河的蓝眼睛里消失,冬越来越深了。母亲开始用收拾来的槐树叶子和树枝炖咸菜,燃烧的灶膛溢满了烤红薯的香,袅袅的蓝色炊烟从村子上空蔓延,延伸着槐花河幸福与祥和。

  我记得那个冬天,母亲在奶奶茅草屋的土灶炖咸菜,烤红薯,我那些常年成长生活在政府机关的同学来到槐花河玩。槐花河杂草衰萎,树木萧条,水中芦苇袒露着收割后的刀痕,诉不尽的凄凉孤寂。当我带着同学们荡起父亲小小紫木船,感觉航行在春天里。天上的白云在河的蓝眼睛曼妙,暖意的阳光在船桨流动金色波浪。目光投进清清河水,各种水藻,千姿百态,像萌芽的树;像绽放的花;像舞蹈的小草;像朦胧烟雨,是冬天里的春天。那些水草,随着小船的游动,或温柔;或缠绵;或低眉;或仰望;或轻歌曼舞;或娉娉婷婷,是说不出的美丽。还看见小鱼在水草白云间游玩,(白云倒影),空气里散来咸菜和烤红薯的味道,分不清天上和人间。原来槐花河的冬天,只要张开双臂;只要迈开步履;只要摊开掌心;只要放开思绪,就会感受到春的生机拂过身心,欢腾了冬的清寂。

  我们的小船在河水里航行,我们玩耍得很开心。那时候弟弟才五六岁,他流着鼻涕,在岸上奔跑追赶着我们的小船,闹着也要上船,我没有带他,他很调皮,害怕他到船上捣乱,看他脏兮兮的样子,感觉在同学面前很丢我的面子。无论他在岸上追跑得多累,叫大姐叫得多辛苦,我就是不带他,然后骗他妈妈叫他回家吃烤红薯,不然等我们回去就给抢光了,不给他吃。他便沿着岸边枯萎杂草掩盖的小路回去了。待我们的小船意犹未尽地返回途中,遇见弟弟端着一竹罩的烤红薯,站在岸边一片苍凉的荒草稞里,大声叫着姐姐吃红薯,在这薄凉的冬,他的额头沁出微微的汗珠,衬着他气喘吁吁的呼吸,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烤红薯的香味在冷冷的野风中散发着草木灰的暖。我的泪水滴落在槐花河水里,流淌着春的感动。而如今,弟弟却是我的骄傲,我会在同学面前炫耀他外貌的英俊,才华的超众,事业的辉煌。这个秋天回去,他开着车带我四处去玩,在一个很有家乡特色的酒店,他问我吃什么。我想起那个冬天要乘船的小男孩,我说我想吃烤红薯,烤红薯是故乡的味道,是亲情的味道。弟弟不以为然,酒店里哪有烤红薯,烤红薯有什么好吃的,他已经不记得那个冬天里的春天了。

  四季交替,一个又一个冬天走过。那年的冬,如约而来。昨夜一场北风,雪花绽放,槐花河一夜之间,穿了洁白的盛装,成了新娘。那个冬天,依地方习俗,回到娘家,给儿子过满月,挪尿窝,剃毛毛头。奶奶的茅草屋被风雪封锁,我被留在了槐花河。小茅屋外雪花飘飘,凛冽的寒冷在槐花河聚集。小屋里,一盆木炭火,把屋里烤得暖烘烘。房间里的暖和屋外的冷无声发生着热传递,使得屋里有了水蒸气的潮湿,尤其是带着襁褓中儿子的我,总是敏感地觉得潮湿,无法晾干尿布,我正犯愁着,奶奶从床榻下取出一沙袋的沙土:“不怕天不晴,奶奶准备了沙土,还给俺童孙做好了土裤。”奶奶说着,捧出一些沙土放在一个干净的小炒锅里,再把炒锅放在火炭上烤,用小铲子不停地翻炒。那些细细柔柔,软软香香的沙土,在炒锅里翻动着,加着适当的温度。那些细滑的沙土是奶奶在晴天,在太阳最暖香的日子里,从槐花河最高最向阳的坡上采来的土壤,经过太阳的暴晒,小心地收藏起来。火炭上的沙土经过烘烤,暖和起来,馨香起来,奶奶找来他事先做好的土裤,在炭火上轻轻烘烘,用手摸摸白色的棉布土裤,暖暖的、柔软的,再摸摸刚烤好的沙土,也暖暖的、柔软的,奶奶把襁褓中的儿子抱在火盆旁,经过一番细心的穿戴,儿子小屁屁安放在细柔滑润的沙土里,不哭不闹酣睡着。那个冬天,雪花飘白的槐花河,茅草屋一盆木炭火,一粒沙土拒绝了整个冬天的寒冷。

  我渴望有雪的冬,立在槐花河岸上最高的地方,迎着呼呼北方,任雪花带着槐花河的乡情吻遍全身,遥望一天一地的白,是我最初的也是最后喜欢的淳朴,轧落一粒槐花河岸边的草籽,种下我思乡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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