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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江河畔散文

发布时间:2022-06-17 13:06:10

  弋江镇有新老两座大桥。南北相望。老桥河畔一派人间烟火。逢年过节,老桥人流不息,常有弹棉、杂货和挑担卖老物件的乡村生意人。卖老物什的人也就那么寥寥几人,都年约古稀,似乎都留有长长的银须,老脸布满沟壑,像犁铧耕过的土地。货箱固定在一对稻箩口上,俗称——货郎担。粗细针线、大小纽扣、扎辫子用的蓝绿麻绳、小剪刀、指甲钳子、手电筒等等,在两面货箱子里有序铺开。货担老人也不推销,叼根烟,皴裂的手惯性地夹起烟嘴弹落掉烟灰,沉默地看着来往的人,烟丝在草帽檐子下迂回——犹如是集会上的一尊展品。沧桑寥落的样子,一如他们挑起货郎担子踽踽独行迈在回村的小路上——他们是乡村文化最后的一批守护人。

  桥身东西横跨,东属于文昌。文昌这头沿河的建筑比较散落。除去零星的几座砖瓦楼民居,最为抢眼的要数那一面较长的红砖墙面,好像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厂房的背面,虽然早已被时代废弃,但是这一面沉淀着岁月的红墙搭配着这座深灰色老桥,却完美地显露着上世纪的风貌,这个角度仿佛是一间文昌的岁月之门。红墙的沿角下延伸着的几节靠水石阶,顺着河道蜿蜒。由南向北的河水时缓时急,浪花依依。那一道暗刻在红墙中间的水印,时常能让依水而居的人们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惊悸画面。

  然而,每每走在老桥上,挖沙机的轰鸣不绝于耳。那种撕裂的贪婪声不分黑夜地冲击着桥两岸。挖沙机像一个霸道的入侵者,残暴地用了毁灭者的姿态,粗大的黑胶吸管像一只只巨大的毒蚊子,游移在河道清润的肌肤上。被叮后的那块,遗留下一垒垒干涸的石沙,像一座座堆积的巨大坟茔。临桥远看,老桥的左右河道中间像一条凸在水中曲折而去的堆堆坟场,埋葬着河流以及依河而居的乡村和草木流动的悠久灵魂。这些深刻在河道中的无数疮疤,像极了一些人丑陋的面貌,他们贪婪的灵魂亦永远堆积在那垛垛沙石当中,成为另一种被世间唾弃的坟茔。以往河道清澈、平滑以及浪卷淘沙铺两岸的景象已经隐没在河道天空的寂寞里和当地人的叹息追忆中。两岸的居民面对着流淌着他们岁月的母亲河,在遭受着如此致命伤害的面前,他们有着怎样的心灵交集,我无法从他们沉默的表面来判断。沉默有时是又聋又瞎的废人。河流依然流动,在凸起的沙石堆两侧疾徐,在凹下去的一窝窝巨大的水凼子之间盘旋,而这些弯曲的水流像找寻故乡道路迷途了的游子,它们在凌乱,它们在咆哮。

  文昌的东头河沿和西头桥脚弋江的沿河路相比就显得尤为寂寞。弋江的沿河路是历史底蕴颇厚的老街。早年间,河道作为主要的交通枢纽,四邻八乡的船只曾川流不息地来往于弋江沿河路的大小几处埠头。走在用细碎青石铺就的河沿甬道上,仍能寻到一处黑瓦红墙平房旧码头,墙面有粗大的黑字体纵写标牌。只是曾经的繁荣场景,早已被锈迹斑斑的几把铁锁和门前被风摇曳的荒草杂木所切换,透过荆棘野花,一道铺向河沿的石阶,几艘破败的船只寂静地被丢弃在岁月的残风中。

  老街留有一截一截保留下来木质槽门、楼阁飞檐式的百年民居。其中混杂着上世纪中期的那种暗幽幽的深堂砖建民房,时常会见老人和狗倚靠在门口,仿佛是背后那面暗幽光影下明确出来的几件摆设。槽门楼阁大多已破败倾圮,原先的青石板条子主道,前几年被全部橇起,铺上一层处处有缺面的水泥路,显得冷漠又丑陋。那一块块溶入着老街悠久生活气息的青石,有着鲜明的纹路,我曾经似乎能在那道道纹路之中洞见岁月里各种生动的画面。这条老街的经脉已经被抽掉了,它们被分散,片段式地遗失在他处。一如这条老街道逐渐消失的老居民——搬离、各种方式的死亡。河沿每隔一段便是一处形如乌篷船的浮排。浣衣、淘洗、家常里短以及流言蜚语在水花中撒落,如环环涟漪一般铺开在沿河老街的居民家中。开春之后,沿河的院落、颓塌的木房的墙沿会伸出藤蔓细枝,挂着丝瓜结着南瓜,缀着扁豆喇叭花。这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气息的点缀,更是一面物是人非的世间沧桑。新老两座桥似一面相框的两侧横条,把弋江的沿河路和对面的文昌堤岸框在其间,更像一台巨大的电视屏幕周而复始地记录着人间烟火,岁月轮回。

  新桥再向北的河沿有着连绵、茂盛的苍野林木,勾勒出河道优美的弧线,一路延伸着神秘的想象。临河排列的村庄被浓荫完全覆盖,一条曲径幽深的林荫小道把它和弋江的沿河路紧密相连。路的两侧多有高耸形态各异的各类经年大树。靠河沿的树木更为高大年久,形似一排葱郁坚固的绿色屏障,抵挡河道季的洪流。它们粗壮的根须在沿坡上破土而出遒劲地扎入深土之中,在更深处紧紧地缠绕,密不可分,仿佛是岁月之手写下的大地书法,让它们血脉相通,无形之中竟有了护佑这方土地的重任。右侧茂密的树林静若幽谷,行走其间,在树叶曼妙落下的舞风声里隐约着虫豸弦颤般的微鸣,偶尔会有鸟雀发出尖锐的啁啾,在被浓密的枝桠碾碎的光漏之间往复,传递这片世界里生灵玄秘的情韵。却令我步步为营,我是一个孤独的另类。

  穿过新桥桥底,浓郁的林木越发稠密苍劲,村庄散落的房屋像是隐蔽于此的一处处巢窠,显得安然又避世。房屋新老交替,稀疏地晃动着老人和孩童的身影。老房有着浸润岁月流痕的青墨墙面,由于长年覆于林荫之下砖隙之间爬满湿漉漉的青苔,有几所已坍塌荒废,空洞出光阴的感伤。偶有草帽农人扛着锄头悠闲而过,以及三两农妇挎着竹篮从河边濯洗而归。行道却变得若有若无,被葳蕤的荒草隐没,这寂静令人倏忽之间觉得人和房屋都被消遁在草木之息中。一阵急促而清亮的鸣叫声瞬间打破了这般静默,循声而望一只身型优雅的松鼠伏在笔直的树干上鼓起喉咙对我而吼,仿佛预警似的对抗着我的到来。刹那,鸡群在草丛中扑棱腾起,犬吠乍起,鸟声激烈,我顿时四面楚歌,顺臾间氛围变得紧张而沸腾。如果,我此时光着赤膊头顶草帽手拎农具,再往身上涂抹些泥土,这一切是否都会戛然而止,还原如初?那么,面对那些已脱离村庄弃田他处的归乡者,这些守候在故乡的生灵是否也会把他们陌生成如我般的入侵者,凛然以对?如此,它们是不是会成为这片土地和村庄的最后守护者?

  五月来临,充沛的雨水让原本嶙峋的河道丰润了起来。正值假期,和小儿来到新桥桥墩下捡拾石头。桥上是疾驰轰鸣的汽车,桥下河沿两旁连片的林木斑驳出季节梦幻般的风情。由南向北的河水被雨季写出丰富悦耳的乐章,只是路过这一段创伤累累的河道时,有一种迷惘、低婉、沉郁的曲调在我的耳畔回旋。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坐在桥墩上,她们脱掉鞋袜,挽起裤腿,面向河流,背后是静谧的村庄。她们时而悄悄私语,时而把眼神投在流水中穿过老桥汩汩而去。远方,或许有她们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她们像两只待在老窝里初露羽翼的雏鸟,预震着翅膀。而那双浸在流水中的双脚,被漩涡亲切出了她们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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