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年经典游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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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肝”
南京是所谓六朝古都,秦汉以前不谈,仅自孙吴大帝黄龙元年(229年)建都开始,到现在已经是一千七百多年了。其间虽然经过多少次变革、兵火,到现在,总算仍旧是政府所在的地方。想看看南京的文化,极容易联想到古昔,事实上似乎也只有“古昔”还可看。要想找民国三十五年度的新文化,可以说并没有。除了中央研究院的房子还漂亮之外,似乎只有一二种仿效上海方型小报的豆腐干周刊了罢?说也难怪,胜利虽已一年,干戈却尚未化成玉帛,乒乓之声起于天末,又哪里有闲心逸致来讲求礼乐弦歌之事?因此,要在这方面找材料,就异常干枯,而且这仅余的一点“古昔”,也将为当局的“粉饰”而日益消亡。灵谷寺改为阵亡将士墓,豁蒙楼上住了防空的大员,“南朝四百八十寺”这一修饰会弄得古迹荡然。阮步兵的墓碑上刻了党徽,朋友说笑话,不料这位晋代的狂诗人千年之后却变成了“本党同志”,阮公地下有知,不知当怎样“咏怀”也。念郁达夫遗诗“唱破家山饰太平”,即使在多晴好的秋阳之下,也不免有些愤懑了。
提起文化,这应该是历史流传的结晶品。这中间自然包含了两种,其一是太平盛世,衣食丰足之余的余绪;另一种则是世纪末人们疯狂的享乐。前者可以举出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曹官江宁织造时,曾刻“楝亭十二种”,其中有“粥谱”等一二种,讲究吃而及于吃粥,可谓精致了;原书少见,读者大抵还都熟悉《红楼梦》上宝玉挨打以后吃莲叶羹的情形罢?至于后一种则可以举出较近的南明作例,一翻《板桥杂记》之类的书,总该惊异于那些“名士”、“美人”是怎样地在吃着,玩着,穿着。却说明朝的南京,与现在稍有不同,现在繁华中心的新街口一带,当时还是“大内”,商业集中处还在“聚宝门”(今改中华门)一带。如果想了解明代金陵的繁昌情形,我想是非在中华门内外一带多走走不可的罢?自中华门沿城西行,在现在已经十分荒落的西南隅里,正是当时的达官贵人们的园囿所在之地。仅举一例,阮大铖的“石巢园”即在此处,当时人称之为“裤子裆”,现在是“库司坊”。还有一湾小池,两片断石,正是当时咏怀堂遗址,上演“春灯”、“燕子”的所在。中华门外,过“长干桥”,经“雨花路”,两旁的店铺,古色古香,还都十足的带了“旧味”,我想当是太平军后的遗迹罢,自然,时代逐渐加上去的色彩也还是有的。在这里,在仅余一楹的大报恩寺的对过有一家十分不起眼的小店——“马祥兴”。
店虽小却十分有名,是一家清真教门馆子。以一味“美人肝”驰誉当世。听说当汪逆兆铭开伪府于金陵时,曾经时常深更半夜以荣宝斋小笺自书“汪公馆点菜,军警一律放行”,派汽车到这里来买菜回去。这事至今在南京的小报上还津津乐道,甲申三百年祭,金陵就更有了新的马阮,如果依照“历史循环论”讲来,也真是“并非偶然”的罢?
我与朋友也自然是想领略一下这名菜的。坐在暗黑的房子里边,踞了一张古老的座头,与堂倌商量。回答却是没有,原来所谓“美人肝”是一种鸭胰,每只鸭子只有一只胰脏,大小约一寸罢?如果要拼成一盘菜,似乎就非几十百只鸭子不办。店中经常派人在市场上面收,收得与否是没有一定的。
我们就另外请堂倌推荐两样拿手的,就又要了“凤尾虾”与“蛋烧卖”,要半斤黄酒。没有“美人肝”,究竟未免有些遗憾。
看看这家店,前面一间是柜台与锅灶所在地。后面一大间就是卖座的地方,上面搭了席棚,听说战前不是这样子,这是轰炸以后的遗址。里面用木板搭起来的一间,则是“雅座”了。与我们并排而坐的,正是一些“贩夫走卒”,短蓝衫,大肚皮,一杯一杯地喝着。再隔壁,就又有衣冠楚楚的“上流人物”,还带了“红襟翠袖”来,如果讲“民主”,这里却还有一点点。“上流人”的台面亦只不过加上一张白布单,因为他们是在请客。
一会,胖胖的老板用荷叶包了刚刚收到的一些鸭胰给我们看了,他的脸上充满了欣喜之情。“刚刚收到了这一些,就给你加一只美人肝罢。”我们自然欣然接受了。多美丽的质朴的“人情味”。
我的确觉得这是古昔的文化的所在了。我又想到北平的“沙锅居”与另外一家吃烧牛肉的地方。也是这么一个逼狭旧老的小房子,也是这样的三教九流拥挤一堂,一同欣赏他们的美味的方式。西欧与英国人似乎还可以欣赏这些,美国商人大抵绝对不能了解这个了。无论生意多好,“沙锅居”每天只卖半只猪,决不增加,宁愿让十一点来的顾客失望而去,明日请早。清朝的大臣们早朝退班后不及更衣,全副盛服,抬起一脚与贩夫走卒一起围炉烧牛肉吃,老板没有想到“雅座”,更不必说“女招待”了。这大约是中国人的一种特别想法罢。在南京也曾有过陈后主的“临春”、“结绮”,但是词人们总是慨叹于“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坍了。”很自然地归结于“知足长乐”,“满招损,谦受益”融合了道教分子的所谓儒家思想,就是这样。它的好坏与留给中国人民的影响不提,这是地道的中国文化的遗留的事,总是真确的罢?
看题目好像是要大谈其“食道”,不过这个我是不懂的。“美人肝”在我看来殊无异于炒鸡丝,虽然更多一点清淡味,而且它的名字又那么好。此外,我们的便饭实在只用了很少一点钱,比到什么“三六九”之类的地方还要便宜。
鸡鸣寺
编者要我写一点南京的“文化”情形,这事真困难。南京有什么“文化”呢,干脆地说一句,我找不到什么。在这“劫”余的首都,民生凋敝,文物荡然。这里有大官的汽车,歌女的惨笑,可是绝对找不出什么文化来。夫子庙成了杂耍场,这已经是“古已如斯”的事了,状元境、三山街一带,几乎成了的大本营;跑旧书铺的结果是空带了两手灰尘回来。风流歇绝,我想不仅是“有心人”才会叹息的罢?
我不是复古论者,但是在这种情景之下,如果不高兴去欣赏酒吧间里美国兵的疯狂的音乐与女人们的恶劣的舞姿,而且不认那是“文化”的,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去看看这六朝旧都的古迹似乎还有点意思。然而这也不免要时常遇到“煞风景”的事,譬如我现在还穿了身“军装”,——这也没有办法,我没有余钱去治装——走来走去,低徊于胜迹之侧,就不免为人所奇怪,这岂不是“雅”得有些“俗”了吗?
今天去蓝家庄去看下梁漱溟先生。他老先生的水晶眼镜,白布小褂,双梁布鞋,很使我佩服。我忽然觉得,南京的文化是在这里了。他老先生道貌岸然,使人敬畏,也许是看了我这一套G·I·有点与特殊人物相似罢,有些保留地不大肯多说话,这也是“煞风景”之又一端,没有办法的。
从蓝家庄出来,经过考试院,看了那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只有厌恶,不,南京的文化也绝不在这种“雅”得令人肌肤起栗的地方。
到了鸡鸣寺,看了“胭脂井”,旁边—位背了枪的“同志”警告我不可久留,因为这儿已经成为“军事重地”了,防空司令部在此办公。我只有用了两年来养成的习惯,说了一句:“GodDamnit!”
走进鸡鸣寺中,一看“豁蒙楼”、安放了几十张床铺,两只办公桌子,玻璃窗上写了“谢绝参观”的“美术字”,于是完结,这里不用英文,还是用国粹的“呜呼”罢
只好在大殿里靠窗吃茶,有许多中学生在吃茶念书,预备升学考试,也有不少善男信女于清罄声中,膜拜求福。
凉风中望后湖的芰荷,荒芜的台城,心里平静得很。好像在脑子里开了一部电影,从孙吴开到现在,一部历史电影,还有配音,“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迥”……呀,南京的劫余的文化,其在是乎。于喧声笑语之中,我也哼了几句:
眢井空遗六代祠,美人风雨泣燕支。
明留忆他生梦,笺擘犹传绝妙词。
玉树歌残春似水,景阳钟断梦成丝。
旧情更向何人说,惆怅城头落照时。
好了好了,不再多作笺注,以免无聊,现在日光向暝,满湖芰荷,别有一番零落芜秽之致,我真正十分惆怅,十分惆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