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位置:首页 > 散文 > 写人散文

怀念曾祖母(七)

发布时间:2022-10-17 13:00:58

  七

  这年冬天,什字塬上下了第一场,干瘪的土地被浸润的湿漉漉地,满天飞扬的尘土一下子销声匿迹了,由于地面还没有完全冻住,所以雪花往往一落地,就沸水浇雪般融化了。每年的此时,是什字镇物资交流大会最繁盛的时期。

  这个小镇上,每年农历十月中旬都要举办为期半个月的物资交流大会,全国各地的小商小贩都集聚于此。交流大会前几日,便商贩们连夜打起帐篷。卖皮衣的会提前备好各种毛料的衣物和宣传牌匾,卖吃食的提前杀鸡宰羊,将其剥了皮倒了肠肚内脏,一排排高高的挂起,做蒸鸡和羊肉泡。

  苦熬了一年的庄稼人,每年逢此盛会,总舍得掏些钱一饱口福,来碗蒸的烂熟、飘香的鸡肉,或者干脆来一碗正宗平凉羊肉泡。吃蒸鸡肉的往往是年轻娃娃或女人,鸡被剁成大块,和着面摊放在蒸笼里,还没有掀起蒸笼,就飘出一缕缕诱人垂涎的香味,女人娃娃们坐在一起,敞开肚子吃,反正忙活了一年,此刻就是善待自己的时候。吃羊肉泡的老汉最多,粗瓷大碗里海盛上一碗飘着碎肉的羊汤,将刚烙出的热饼子往里一泡,碗里汤面上飘着一口吹不破的辣子油和芫荽沫,他们坐在长条板凳上,或跹蹴在一个向阳的圪崂里,美美实实咥一顿。对于苦了一辈子的庄稼老汉来说是幸福的——人生的幸福不过如此。

  每年的物资交流大会都会唱大戏,戏楼在老街道中段东边,唱戏期间,老街道最热闹。正好这天又是周六,戏院里挤满了人,做生意的、看戏的、买东西的、吃糖葫芦的……喧闹不休,但这些喧嚣声与由扩音器里散出的震耳欲聋的秦腔声相比,就像大海里涌入了一股小河。

  我被摩肩接踵的人流推动着,漫游在此刻显得窄小街道上。望着这番热闹的场景,我却没有一点心情,心里的事情多着哩,就像一团被搅混了的乱麻,理不出思绪来,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要是往年过物资交流盛会,我一定是开心的,会为过盛会这个消息而兴奋的多吃一碗凉面。记得往年过会,我总会从母亲处得到十几块钱,欣喜的满街道跳着买东西,一个糖葫芦五毛,一小袋葵花三毛,一场录像也才五毛……最让我最兴奋的就是走进录像厅看一整天电影,那些已经流逝的时日里,自己多么的快活!

  然而最近一连好几天,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上个周末我回家听爷爷说曾祖母的病重了,说她一天几乎只吃一口饭,眼睛都塌陷下来了,人憔悴了一大半。我心里难受,我知道,按农村老人谢世前的状况来说,曾祖母的日子很有限了。人生真不容易,尤其是她的人生,成家生孩子后没几年就当了寡妇,后与儿子相依为命过着异常艰苦的生活,虽然住在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塬上,又是寄人篱下,对于她来说,唯独感觉幸福的是有了一大群孙子和曾孙,她感觉家族的香火没有断,而且日渐旺盛,以后黄泉之下,也不亏对列祖列宗,这就是一个从封建时代转变到当今新时代的缠脚女人幸福所在,按照她的话说:“这辈子够本了,四世同堂!”每次她说起“四世同堂”这个词语,就显得格外神气,仿佛自己创造了一个可以挽救世界灭亡的新型发明或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名族。

  然而此刻她病了,病的很重,或许就……我不敢多想,我给她说过,要等到我结婚,我也幻想过她参加我婚礼的场景,然而现实终归是现实,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我想去看望她,这个主意已经在心里憋了好几天,始终没有执行的原因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去了该说些什么,按理说曾祖母最喜欢我,她多么希望我的到来啊,即使是看上一眼,她也会很舒心,比吃药都管用,她甚至都能好起来,还能下地走路……多活个十多年……参加我的婚礼——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幼稚、天真的想法。

  但是,我不能立马去看望她还有一个原因:我没有勇气带一个合适的姑娘去看望她,应该确切的说,是没有勇气向自己心仪的姑娘说:“我太太快死了,你陪我去看看她,我就说你以后就是我的媳妇,好让她瞑目。”或者我就跟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暂时当我女朋友吧,和我去看看我太太,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你就叫她一声‘太太’,她会笑的睁开眼睛好好端详你……”我反复组织自己的语言,但总觉得不合适,不知道如何向她说出口。

  或许她会有同情心,会默许同意?或许她会介于同学面子,帮我一把,完成我的这份“孝心”,同时也是完成一个溘然辞世的老人的心愿?但我不希望她的帮助是出于同情或介于同学面子,我更期望的是她真心喜欢我。

  高中时代的爱情往往是朦朦胧胧的,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一个人,甚至敢于承诺会一辈子待她好,如果问:你喜欢人家什么?真的说不出原由,总之自己认为爱的很深。这个姑娘是我们班的,与她接触的不多,甚至由于害羞都不敢多看她几眼,但还是喜欢上了,从此便成了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我常常这样问自己:喜欢她什么?另一个声音答道:“她的微笑,她的眼神、她的声音、她的性格……”是的,她的性格的确好,与同学玩闹时嘻嘻哈哈,笑声里常常荡漾出一种欢快、清灵的声波,就像悦耳的咚咚流水声一般,每次产生这种声波,都能让我回味好长一段时间。我和她最终能走到一起吗?我又这样问。另一个声音继续从心里发出来:“能,我会努力,会和她考相同的大学,会一辈子待她好,一辈子呵护她、照顾她,不敢有任何人欺负她,我会拼搏,要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我会心的笑了,笑自己的想法简单而又愚蠢。爱情不可能这么简单,结婚后的柴米油盐酱醋、无数个琐碎而又单调的日子、会有数不清的磕磕绊绊,不同的人还有不同的理想和追求,你真正的了解她吗?你能满足她的所有愿望吗?更何况她喜欢你吗?这时,我感觉心里发出的这个声音变得微弱了:“我不了解她,我只知道她活波、乐观、有理想……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播音员,用甜美的声音安慰、鼓励那些异土他乡者的孤独的心灵,她喜欢我吗?真心的喜欢吗?愿意一辈子跟着我吗?不管自己以后是贫穷还是富裕。”是的,这才是最关键的——她真的未必喜欢我。

  我为自己过于单纯的想法而脸红,一个人的思想可以无边无际,但终归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就灰飞烟灭了,每次与她碰面,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勇气向她说什么,不管她是否愿意扮演这个特殊的——而且是绝无仅有角色,我都没有勇气向她提起这件事。

  自从我有了这些猥亵的想法后,每次碰见她,就更觉得难堪,好像感觉到,她的眼光能将我看穿,并清楚我心中所有的秘密似的。我怕见她,或者远远望见她迎面走过来就故意绕开走,如果一个人能钻进对方的心里该多好,这样,我就能知道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我又为自己这个荒诞的想法而惭愧。

  曾祖母的病情没有缓解,每日仍旧只吃一点点。

  天气越来越冷,物资交流会欢庆热闹的气氛永远无法将我心中这片阴翳祛除干净。我时常一个人拥挤在人群中,什么也不想看,什么又都不想买,就这么走着,跟着人群,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然后又折回来……戏院里的秦腔唱的是《清风亭》:“宝儿是二老的心头肉,是爹娘梦里的猴娇娇,眼看着年到暮时人已老,儿一走身前膝下又是静悄悄……”

  我多么想带曾祖母出来听听戏,她喜欢听戏,可能压根就听不懂演员唱词是什么,但她感觉热闹,有这么多人积聚在一起,喜欢这种人堆中挤着看戏的气氛,喜欢凑热闹,她虽然年纪大了,但对热闹的场景一点也不破烦,我望着像原子无规则运动一般四处涌动的黑压压的人流,在脑海里又勾勒出这样一番场景:曾祖母坐在戏院最前排的小板凳上,嘴里“吧嗒吧嗒”冒烟的同时嘿嘿的笑着,脸上又重新堆起了一朵花,花瓣的轮廓多么清晰,只可惜花瓣颜色是耄耋之年的老太太的肤色……当人群出现一阵欢快的骚动的时候,她便跟着别人的眼色欢快的眉飞色舞,金灿灿的暖日照耀在她慈祥的脸上,把她被疾病所摧残的憔悴不堪的倦容立马驱赶殆尽了……

  我被“锵锵锵锵……锵……锵锵……”的捶锣声惊醒了,思绪被拽了回来。戏散了,西天一片绯红,太阳快要跌入山窝了,我该怎么办呢?什么时候才能鼓起勇气,跟我所深爱的姑娘说这句尴尬的话?

散文相关阅读

散文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