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深处的故乡
在我21岁离开故乡的时候,我是怀着青春梦想和远大志向的。我不甘于一辈子只与猪马牛羊、禾田小径、穷困和窘迫作伴。我期冀走出那片贫瘠的土地,告别年复一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渴望在人生更大舞台上释放自己的能量。我不要再回来了。
然而,就在我刚刚迈出故乡那第一步时,心中翻涌的情绪告诉我自己错了,那种依恋故土之心随着颠簸的车轮在激荡,那种对亲人不舍之情犹如浪涛撞击着胸腔,我很少湿润的眼眶竟不由滚出两行热泪。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的心割舍不了故乡,因为故乡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是我的精神所在和力量源泉。在以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我的心和故乡之间一直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连接着。
我能忘记母亲带着我挖野菜的情景吗?在上个世纪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大多数庄户人家和城镇居民因为缺粮经常饿肚子,那时野菜就成了必要的补充食物。母亲带着我到田间、地埂、堤坡、河谷采集野菜,从那时起,我就认识了苋菜、灰菜、荠菜、蒲公英、扫帚苗、马齿苋、苦荬菜等十几种野菜,知道哪些可食用、哪些不能吃、哪些可入药。母亲用采集的这些野菜,做凉拌菜,做菜团子,下面条锅,它们带着泥土的芳香夹着草腥的味道走进了家人的饭碗,从而让全家度过一个又一个饥荒的岁月。
我能忘记故乡的北湖吗?它美得素净,美得质朴,它是上苍镶嵌在故乡的一块晶莹剔透的宝镜。儿时的北湖少有人烟,清丽秀美。夏天灰鹤在此栖息,秋日白鹭在此聚集,青青蒲苇间常有三五条渔船在穿行捕捞,那是一副多么养眼的自然风景画呵。特别是夏秋季节夜幕降临之后,这里便是我和小伙伴游泳的最佳去处。皎洁的月光洒在湖里,水月融为一色,所有声音都相约而去,只有湖畔的村庄传来几声狗叫。我和小伙伴们欢快地跳进湖里,时而在深水处捉迷藏,时而在浅水处打水仗,玩累了就躺在沙滩上侃大山,任凭凉爽的风吹拂着我们赤裸的身体,那种快活的情景成为我脑海里最美好的珍藏。
我能忘记童年那些给我知识、育我品德、为我励志的桩桩往事吗?从我记事起,我的明远爷即是满头飞雪,白须飘然。他读过私塾看过很多书,他胡子里长满了故事:大千世界,天上人间,人神交往、人鬼交替、人妖转换,他讲述的故事离奇曲折、变幻无穷,常令我如痴如醉,浮想联翩,伴随我度过了苦涩的童年。还有小学时的王老师,他的心底是那么淳朴善良。他看到有些贫困学生交不起学费买不起笔墨,常自己掏钱给予接济;有的学生衣衫褴褛,几近难以遮羞,他没有可支配的布票,就用挑灯夜战换来的稿费买些粗布给他们做衣衫;他主编学校油印的《小喇叭报》经常刊印我的作文,还亲自把我的一篇记叙文邮寄给《中国少年报》因而得以发表,使之成为学校轰动一时的新闻。
我能忘记那个清纯可人令我常怀歉疚之心的小凤妹妹吗?她是我的街坊和同学,有着灿烂的笑容、动听的歌喉,苗条的身段。她曾暗恋着我但我却不敢接受这份爱情,因为她母亲是地主的二姨太。在那个“革命”年代,如果有了这种婚姻的结合,无疑会断送我的前程,于是我对她使用了回避和冷漠的武器。后来她怀着失望和痛苦的心远嫁到黑龙江,再后来她把守寡二十多年、饱受凌辱的母亲也接去东北了。十年前我回故乡给先辈扫墓,在街上与小凤邂逅,从她衣着的质地和光洁的容颜上,我知道她在远方日子过得挺滋润。我问,想家了回来看看?她说是,还说这次回来要给母亲买块墓地,以待百年之后满足老人落叶归根的夙愿。末了,小凤问我,哥,你将来老了会回来吗?不等我回答她便说自己老了是一定要回来的……她和我有着对故乡同样浓烈的情愫。
从故乡走出三十余年,我的足迹曾印在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黄土高坡、辽阔草原、碧波水乡、繁华闹市和大洋彼岸,我发现故乡一直没有远离我的心境,故乡的一景一物时常映现我的眼前、走进我的梦中,引发我浓浓的乡思、乡情和乡愁。在千里万里之外,我也时刻关注着来自故乡任何好的和坏的讯息。细细想来,故乡这样牵动着我的心,因为她值得我眷恋和怀念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虽然这些人和事平凡得就如同每天享用的一杯茶,一顿饭,一杯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我的感觉中,她总是那么有滋有味,绵亘悠长。
我的故乡呵,你连接着的是生我养我的慈爱母亲,是我飞翔的梦的出发地,是一个长年漂泊在外的游子的根。我怎能不把你当作我温馨的港湾、心灵的依归和精神的家园,而时时刻刻牵念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