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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心灵的家园

发布时间:2022-10-19 13:27:23

  时至今日我才深深明白,一个人有时突然间产生的行为,是连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这种行为在发生之前没有任何思想上的准备,然而后果却可能影响他的一生。

  一个平淡的夏日,清晨五点钟,我在屋外一片鸟鸣声中醒来,之后便穿衣洗漱,一切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接下来的事情便有些蹊跷,与往日不同的是,我忽然觉得窗外的鸟叫得有些特别,那精致的声音拍打着我的听觉,竟然使我没来由地一怔。于是我鬼使神差地上前打开窗子,探身去看外面惭渐在晨曦中愈来愈分明的大地,我的目光被远方的山峦紧紧地攫住。仿佛有一只巨大的巴掌自幽冥中而来,轰地击中我的大脑,那一刻我几乎魂魄出窍,差一点眩晕了过去。如同一不留神坠入万丈深渊,我分明感到,有一种来自自然的神奇的力量控制了我,使我不由自主地要随它而去。

  我就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做出了一个令自己也令别人惊讶的决定:去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乐土!从给还在睡梦中的妻儿留一张含糊地表明去向的纸条,到收拾起简单的行李出门跳上开往远方的客车,我的动作迅速得简直像一次军事行动。对于一个一直蜇伏在学校的围墙之内,几乎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的教书匠来说,此次出游的确有点儿不可思议。那时学校还没有放暑假,坐在车上沉浸在速度的快感中的我,一想起星期一早晨教务主任找不到一向安分守己、按步就班的我,我便从心底释放出一种恶作剧般的得意。身子懒懒地靠在海绵座背上,舒适中感受到一种超脱的意味,早晨还不太强烈的阳光透过车窗玻璃照在脸上,在我眯缝着的眼睛前边,金色的尘粒舞蹈出一种虚幻的迷离。

  说不清我醉心于古典诗歌中描绘的那种纯朴、宁静和悠远的田园生活,究竟是始于大学时那位一身道骨仙风的老教授,对陶渊明、王维的精采评析,还是起自数年来常常在梦中重现的童年、少年时,在乡村度过的那些岁月?总之,在长期的书斋生活造成的封闭与僵化,与愈来愈汹涌地冲击着心扉的物欲和时尚所形成的巨大反差中,我一直感觉到自己被心灵的冲突弄得六神无主,晕头转向,似乎总有什么堵在胸中使我喘不过气来。如今我终于像一名囚徒逃脱牢狱,望着扑面而来的田野和山脉,可以自由地呼吸,仿佛一条搁浅了许久的鱼,又忽然游回广阔的水域。我深信此行并非流浪,而是重返我心中的乐园,像一位少小离家闯荡天下,如今已功成名就的伟人荣归故里。

  黄昏时分,我站在一个小镇空旷的街上,没有人注意到我闯入他们的安宁和平静。这里没有都市那虚艳浮华的景像,完全是一副乡村集镇的小模小样,当我的脚步停留在农家那虽不很齐整,然而十分富有烟火气息的院落前时,我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多年在城市里混迹,心灵在喧嚣与争斗中已疲惫不堪,很久以来便向往一处远离利害的境地,如今才得以静静地品尝这份已经属于我的坦然和自在。

  十六年前,当我在这个小镇上中学时,我的目光一直盯在小镇之外那许多神奇的事物上,丝毫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回来,重新捧起那些已被我扔掉的东西,像对待圣物那样仔细审视。那时我在贫穷与饥饿的旋涡中挣扎,心中渴望能永世离开那个偏僻闭塞的村庄,在外面的世界混出个模样。如今当少年时的理想,已变为令人窒息的现实时,我却对这种十分质朴而散淡的生活产生了一种痴迷,仿佛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出发的地方。躺在小客店那粗糙简陋的床上,就着昏黄如豆的灯盏,翻着匆忙中装进旅行包的几本中国古代山水田园诗集,我沉醉在“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那种悠然自得的境界中,心情如一泓秋水沉静安祥。

  整个躁热的暑期,我就这样信马由缰、漫无目标地游荡在我老家周围那一带塬上和山区。我充满柔情和期望地走着,用自己那颗躁动的心,贪婪地感受着黄土地沉重、浑厚和苍凉的气息,仿佛又一次经历着人生之初,在乡村体验到的那些真实而带着苦涩的情趣。当我以一个儿子般的钦敬,叩开一扇扇破旧的农家院门,与我记忆中那些善良纯朴的形象,一样鲜明生动的面孔交谈时,感情的潮水总是冲开世故的闸门,那些伸手便可触及的灵魂与滚烫的话语,使我流下感激而畅快的泪水。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一种混沌不觉的状态下生活着,自以为已经探寻到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全部秘密,然而在心灵一次又一次的裂变中,我才渐渐发觉自己攥在手中的那些东西,是多么飘忽和苍白。我曾经以为早已在生活中站稳了脚根,谁知现在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悬浮空中。在那些一心认定只有埋头倾洒汗水才是根本的人们面前,我显得多么虚弱和委琐,所有的思想,都不及那在树阴下静静地反刍着日月的一头牛,意味深长的眼神。

  但是,我依然感到了一种隔膜和生疏。十多年的城市生犹如一只模子,把我已浇铸成某种僵硬定型的东西,如今面对没有经过修饰和伪造的环境,品尝着原汁原味的人间气息时,我已显得十分笨拙和迟钝。我甚至已丧失了辨别风向,享受晨露的冰凉,以及把一棵野草从庄稼地里一眼认出的那种敏锐,于是我便悲凉而落寞地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作为主人出现在这块土地上的资格。按照原来的计划,我打算在漫游方圆一百里的地域之后,再画龙点睛般地回到老家—一个叫烧坊沟圈的小村子,以便使我这次旅行从精神上产生一个高潮,但是我却独饮了失望而忧伤的心绪。

  那天我满村子去找熟悉的乡亲,包括儿时的伙伴如今已是满脸沧桑的汉子,然而只见到几位抱小孙子的老人,一问,才知道许多青壮年都出外挣钱去了。这使我不由得一怔,那些被我暂时忘却了好多日子的物欲,又忽啦啦从心底窜出,像一条火舌似的灼烧着我。难道我在自以为是一片没有铜锈气息的乐土上,又迎面撞上了曾使我失魂落魄的魔鬼?我心灵的家园究竟在哪里?

  在村外一面草木稀疏的山坡上,我碰上几个衣衫不整的孩子,他们放牧着几群杂色山羊。问他们的父亲是谁,都去了哪里?一个年龄稍大点儿的孩子,满脸困惑地反问我:“你没有见我爸?我爸在你们城里做活呢!上月汇回来500块钱,让我妈给我说一个媳妇……”旁边几位伙伴立时挤眉弄眼地相互推搡,脸上显出一副下流样子。我像被什么击了一下脑袋,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痛苦弥满了全身。于是又问他们是否上学,几个孩子茫然地摇摇头。还想说点什么,嘴唇上仿佛压上了石板,无力地张了张而没有说出来。

  我沉默了。

  我不敢承认自己所苦苦寻觅的精神乐园,会在精神世界依然贫困的黄土地那无人知晓的山旮旯里。

  在归来之后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感到,现代人寻找心灵家园的努力终归是徒劳的。当充满诗意、富有热情幻想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被岁月的潮水淹没之后,我们又怎能真正找回那些珍贵的思想和心情呢?苍茫之中,只有时间的风不停地刮过耳畔,如我们跋涉中粗重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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