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
大娘终究没有捱过今年的冬天,平静地走了。
今年,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象是催促大娘到那边去过冬。
大娘家院子里的木子树,昨天还是红叶满树,一夜之间就被呼啸的北风吹落,遍地皆是殷红如血,满目凄凉。
哀婉的唢呐声吹皱了满池塘的清水,白色的招魂幡在北风里呼啦啦作响。大娘躺在鲜红的棺木里,不知道是在她几十年人生长河里作最后的念想,还是在听我们真真假假的哭泣……
我跪在棺椁前冰冷彻骨的大地上,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暖融融的太阳底下,大娘倚墙而坐,目光静静地穿过小山村,落到迷茫的远山上,嘴里一遍又一遍低吟着五十年前悠扬欢快的唢呐调。
悠扬欢快的唢呐调和锣鼓声让正闹饥荒的山村沸腾起来,高大威武的白马背上那凤冠霞披的新娘更是让全村人眼前亮闪闪的,水灵灵的大娘让大伯如获珍宝,聪明乖巧的大娘更是让奶奶疼爱有加。
奶奶个子矮小,听妈妈说,每当磨磨时,都要一前一后垫个小凳子才够得着。奶奶是个能干聪明的女人,爷爷去世得早,全家十六口人吃饭,奶奶把家整得干干净净,把兄弟、妯娌、姑嫂之间协调得一团和气。一次意外,奶奶摔成了半身不遂,从此只能在床上大小便了。那时妈妈正典着个大肚子,十几个人的家里粗细活全落大娘身上。
最讨厌的是春天,南方的雨季,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就没个完,奶奶床上换下来的屎被尿衣洗了就没法晒干,大娘只好烧个大暖桶,把洗好了的衣被绑在暖桶上烘干,低矮的土砖房里便到处迷漫着令人窒息的尿骚味。
大娘总是天蒙蒙亮就煮好了粥,淘好了饭,再给奶奶擦洗干净了,跟着伯伯、叔叔们去插秧。大娘把裤管挽得高高的,把长辫子缠绕在脖子上,秧插得比谁都快都好。
岁月在大娘含辛茹苦的额头悄悄滑过,大娘也做了娘了。“姆妈,姆妈,嬷嬷屙屎床上了……”年幼的四哥摇摇摆摆地从田埂那头走来。大娘慌忙扔下秧苗,来不及洗去脚上的泥巴,跑到家里。满屋的苍蝇,散发着恶臭味,凌乱的被褥,差点让大娘呕吐出来。聪明爱干净的奶奶老了老了,竟是这般的饱受肮脏的折磨,大娘心疼得不忍再发一点脾气,端来一盆温水,轻声地说:“姆妈,我给您擦。”
一缕长发滑下来遮住盈泪的双眼,奶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掳起大娘额头那缕长发,哽咽着说:“好媳妇,亲闺女!”
奶奶去世后,正赶上包产到户,兄弟仨已经没有不分家的理由了。再大的家也是要分开的,兄弟说,大锅饭迟早得伤了兄弟情谊。妯娌说,小家好操持。
这时大娘已是七个孩子的娘。女子无才便是德,大娘目不识丁,但她暗暗发狠,不管生活有多苦都要送崽俚去上学。孩子们上学那时,只要是哪样值钱,大伯、大娘就在自己的责任田里种哪样。八十年中期,麻值钱,一斤麻可以卖到近十元,大伯种了一地又一地的麻,打麻、干麻、晒麻,都是女人的活。鸡叫三遍时,大娘就趁着朦胧月色去地里打麻。
田地里一片寂静,风吹得那比人还高的大麻呼啦啦地响,山上偶尔的几声狼嚎让人听得瘆人,大娘却没有丝毫的畏怕。清早,女人们去浣洗时,池塘里浸满了大娘刚收回的大麻,绿油油的。女人们都羡慕得说:“大娘真勤快,又丰收了!”大娘只是笑笑没有吭声。大娘没日没夜地摔弄着这些值钱的家伙,手被麻水浸得乌黑发裂,手臂摔得生痛生痛的,眼睛熬得红肿红肿的,但大娘心里甜滋滋的,儿女的学费有着落了。
那年秋天,妈妈要去外婆家住几天,就把我托付给大娘,从小乖巧的我很是得大娘的疼爱。打麻回来,天才放亮,厨房里传来噼啪的响声,一会儿,大娘端上了一小碗油煎的嫩黄嫩黄的糯米粑,摸着我的头,说:“囡,读书饿,家里就剩下这点糯米粉,闻闻香不?快点吃,别让你几个馋鬼哥哥看见了。”大娘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身边:“囡,女娃有书读是福气啊,长大有出息,嫁个好婆家,不用跟大娘一样面朝黄土背向天了……”
大娘掳掳蓬乱、没有一点光泽的头发,喃喃自语:“小英多想读书呀,家里难,为娘的只有对不住她,囡,有空教教小英识字……”
大哥二哥上了初中,逃学回家,挨了顿恶打,跟人学手艺去了。三哥四哥不负众望终于同时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大娘捧着通知书,高兴地直抹眼泪,两人的学费可是笔不小的数字啊!伯父犯愁了,大娘转动着手上的玉手镯说:“送,把那些麻和棉花全卖了,别想等到它涨价了,实在不行,把这手镯也拿去吧!”“怎能当手镯呢!”伯父暴跳起来,“这可是你娘留下的唯一纪念,宁可让老二晚两年结婚。”伯父是深爱着大娘的,只是因为经济拮据,从没有买件像样的首饰给她,这已让伯父内疚万分!
命运就是爱捉弄人。三哥四哥高考以几分之差落榜了。也许真的是上天注定,第二年,他们还是以几分之差与大学无缘。脾气暴躁的大伯气得卧床几天没出门,三哥四哥一气之下去福建打工了。后来,我家和叔叔家的孩子相继考上了大学,伯父更觉颜面尽失,竟撇下大娘辞世走了。伤心欲绝的大娘摸干眼泪,独自扛起这个家,每天起早摸黑,终于让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
松了口气的大娘不用再劳碌了,却又莫明地全身浮肿起来,有时行走在平地上都能摔个鼻青脸肿的。五房媳妇都不愿领受这个“药罐子”婆婆,爸爸实在看不下去,逼着五个儿子轮流供养大娘。大娘的大小便也失禁了,换下来的衣裤堆在房间发臭,也没有哪个媳妇进去拿来洗洗晒晒。人世间的因果循环是如此的不公平。
大娘病入膏肓时,打工的哥哥们被电话催促回来了。儿子们在商量大娘的后事时并不避开病床上的娘。“医生说了,要做手术,得预交三千块,每个人出五百吧!”“做手术能治好么?眼看是不行了,花那冤枉钱做么卵。”“今年工不好打,哪有钱给娘治病呀。”大娘躺在病床上已经不能言语,唯有一颗泪珠滚落下来……
大娘盼来了儿子,儿子们却把大娘从医院领回了家,只等候着送终。大娘断气时应该没有遗憾,她做完了自己一生该做的事,临走时,子孙都到齐了,都在嚎啕大哭。
大娘没有在家里停留多久,就被匆匆送上了村庄后面的祖坟山。大娘住的院子关了,哥哥们早已搬进了自己做的楼房,不屑这破败的茅屋,地基还是值钱的,让哥哥们转卖给同村人,只等来年推倒重建。
院子再不会有一点生机,大伯种的十多棵木子树枝头挂满了如霜如雪的木籽,这些曾经帮一家人度春荒的木籽,同样让哥哥们不屑一顾。叶落籽出如串串“珍珠”的木籽,像洁白的招魂幡,让来往的故人觉得大伯、大娘仍然在此栖息,无端留下一路感伤和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