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簧影
春寒料峭,从家人的电话中传来邻居老篾匠辞世的噩耗。像是晴天霹雳,一些心底透明的沉静轰然碎裂。摘下眼镜,闭上眼睛,许久之后,似乎又在朦胧中见到那片苍翠的竹林,以及那些在老人手中飞舞的竹篾竹簧清影。对于这个抱过我的和蔼老人,也许这是我对他最好的怀念吧。
村里人习惯用职业来称呼手艺人,像是宋铁匠、杨裁缝、张木匠等等。久而久之,知道他们真名的却是寥寥,而李老篾匠正是他们这群人中的一员。小时候,我的父母总是忙于辛勤劳作,白日里很少在家里看到他们的身影。于是,很多时候我总被父母托付给在家的邻居李老篾匠。
城市里大概不会有篾匠这个职业吧,所以很多人对此并不了解。篾匠,简单来说,就是从事竹篾工作,编织各种竹篾制品的这样一群人。什么是竹篾制品呢?比较常见的有各式背篓、竹筐、竹筛、提篮等。这些东西在小山村很适用。譬如背篓吧,因为村里养马的不多,丘陵地里的玉米收种,背篓这就派上大用场了。又或者是农闲时候,村名去集市赶集,买卖点什么,很多时候直接往背篓里一放就可以了。背上背篓,不必什么都用塑料袋了,看似有些笨重,却也方便环保。而邻居老篾匠在十里八乡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编的背篓了。他的背篓美观大气,而且结实耐用,所以也就常常处于脱销状态,很多乡亲甚至到他家里慕名求购。
村后有座小山坡,山坡上长着一丛丛竹林,常年青翠,构成宁静山村的美丽拼图。我喜欢细雨后的竹林,精灵般的水珠在竹叶上驻足,真是翠色欲滴。微风轻拂,竹叶上的晶莹摇来晃去,终于竹叶不堪重负,大珠小珠嗒嗒往下滴落,令人心旷神怡。竹林还是各种鸟儿的栖息地,停在这里,随时都可以听到他们的天籁。
那时候,老篾匠已经年过花甲,须发花白,背脊微驼。夏天一身深蓝色的纽扣装,冬天一套土黄色的军大衣。他的工具不多,几把篾刀,一把卷尺,一大一小两把锯,再就是一个大围裙和一小块橡胶皮软垫。
因为年纪大了,老篾匠很少亲自伐竹,最多去竹林告诉他儿子该砍哪些而已。他要的竹子都是成长两三年以上的,要是谁砍了一年的新竹,或者不小心掰断了新笋,老人就像遇见仇人,甚至出言呵斥。他用的竹子大多如水杯口般粗细,上面点缀着竹斑。
面对要编织的物事,他总是从家里的竹堆里精挑细选。选择好以后,先用大锯子将竹根处锯齐,再用卷尺丈量,然后又将竹子锯成一段段。这时他戴着围裙坐在长木凳上,腿上铺着橡胶软垫,开始用篾刀划竹。每一截竹段都被他均匀地划成许多大片,每一片都削去内部的竹骨和外部的竹节。而后又将竹片从中剖成两片,外部青绿色的叫做青篾,较为柔韧,一般适于作编织的篾片,或者剖成比较纤细的篾丝;内部泛黄的叫做簧篾,容易脆折,大多成了废料,而在老人这里却有大用,他用簧篾编织花圈,算是变废为宝了。成堆成堆的竹子就这样一天天在他的篾刀下变成各种篾片,篾丝,篾簧,最后又在他那双巧手下变成各种竹制品。
记忆中老篾匠总在忙活着他的篾活,竹簧翻飞,篾丝轻舞。虽然因为年龄的关系,动作有些迟缓。老篾匠的老伴非常能干,做事风风火火,老篾匠的一举一动在她眼里就像竹节骨一般扎眼,时不时就要对他唠叨几句。面对唠叨,老人几乎都置之不理,偶尔听得烦躁了,他口里也会嘟哝着“你……你……”,但是半天过去了,也“你”不出个所以然。当时听了只觉得可笑,现在怀想起来,方感觉他的这种木讷何尝不是一种包容的高贵和优雅。面对乡亲们的请求,他从不拒绝,偶尔就是缺个十块八块工钱,他也一笑置之。这是老篾匠的潇洒和风度。
他的一生平淡若水,除了篾活,很少其他了。听人说他这一辈子几乎每出过远门,就连小县城也只是去过两次,显得平淡而又闭塞,却又不失朴实和雅致。现在他溘然长逝,于我,短暂的伤痛如一粒水珠落入心湖,瞬间漾起的点点涟漪很快也归于平静。“美是一种没有峭壁的高度,她不压迫我们,但仍让我们仰望;她不刺戳我们,但我们仍然受伤。她如此接近我们,却又如此远离我们;她如此垂顾我们,却又如此弃绝我们”。
老篾匠的逝去,还让我陷入一种担心。随着城市对农村的步步包围,各种塑料制品对篾货的冲击,篾匠这个职业的生存空间变得越来越小了,各种令人赏心悦目的篾货估计也会被历史长河淹没。其次缺少传承,这真的可能会成为一种被我们丢弃的遗产。老篾匠走了,无疑,我的这种担心又加重了几分。
老篾匠走了,虽然很容易就可以见到青翠的竹林,但是要见到那飞舞的簧影,估计就很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