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新米饭
家乡不是平原,只是一些连绵的小丘陵。所以并没有一望无际的田野,有的只是层层叠叠的梯田。上学要翻山越岭,但我们从来不会好好地找条正经的路走走。很多时候我们就直接沿着梯田往下跳。纵跃腾挪,那两米来高的梯田绝对阻止不了我们不羁的脚步。田野上一年四季都有绰约的风姿,但窃以为春天最盛。
春天来了,田野里抽出了嫩草,芽尖脆生生地,似乎一碰就会断,一掐就能出水。农民们开始准备春耕了。前一年准备好的谷种喷洒了水,盖上被子毯子焐了有些时日,一解开来,轰的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带着谷子的香味。再定睛一看,谷子上全抽出了白色的细芽。这些谷种就撒到事先准备好的田里,盖上塑料薄膜,假以时日,这些种子就成了青青秧苗。田野里老黄牛一天比一天忙碌,俨然成了村子里最难请的贵宾。赶牛人的指挥抑扬顿挫,听起来别有韵味。干硬的泥被犁松了,青葱碧绿的野草都被翻在泥下面楚楚可怜。犁好的田里要放水,农民们就从山上砍来粗壮的毛竹对中剖开,做成水管引流。毛竹水管在溪涧中纵横交错,将清澈甘甜的溪水引到了梯田里。经过农民的细心平整,干硬的梯田变成了明晃晃的镜子。“漠漠水田飞白鹭”,说的就是那样的场景。然后化肥飞扬,清水晃荡的田里突然一片欢腾,原来是泥鳅们受不住化肥的刺激,一条条窜出来,有的跳到田旁的水沟里得以顺利逃生,有的则没那么好运,直接跳到了田边路上,挣扎着,无奈地等着活活窒息而亡。这时我们一群孩子拿来脸盆水桶开始捡泥鳅,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几条黄鳝。那时候泥鳅是用来吃的,拿灶膛里的灰一抹,然后剪去头部,去掉内脏,清洗好下油锅红烧,味道鲜美。而黄鳝却是家里鸡鸭的美食,切断了一节节抛出去,鸡鸭奔走抢食,场面也甚为壮观。
水田上一切准备就绪,就要插秧了。布谷声声,揭开塑料薄膜,秧苗挨挨挤挤,绿意逼人。农民们拿一把独脚的插秧凳,坐在水田里拔秧。分成一簇簇的用草捆住,装在簸箕里。然后再用簸箕挑到附近的水田里去种。种田是项技术活,纵横齐整,稀疏得宜。我常看到种田的人从田头种到田尾,再从田尾挪到田头。插好的秧苗一行行一列列,像接受检阅的士兵。种田还是项危险的活,因为常会遭遇水蛭。水蛭爱吸食鲜血,一旦被它咬住,扯也扯不掉,甩也甩不开,必须要放上盐,它才会脱落下来。吸饱血的水蛭滚圆光滑,而被盐腌渍以后则缩成细细一条。爸爸的小腿最多的一次曾被叮上三条水蛭,现在想来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秧苗插好,还要时不时耘田除草,喷洒农药。稻谷成熟,还要收割。收割的时候全家出动,拿了镰刀先将稻谷沿根割倒,然后借来打稻机脱粒。对于我们孩子来说,打稻机是庞然大物,而且相当可怕。如果手脚稍有配合不慎,极有可能把胳膊卷进去。所以打稻机操作的时候,小孩子是必须得走得远远的,只看见机器飞快地旋转,发出呼呼的轰鸣声。打稻机工作完毕,拖出脱粒机下的稻桶,将稻谷装进麻袋挑回家。要是天气好,一两个太阳就能把稻谷晒得干燥喷香。晒稻谷的日子,每个小孩子必然不能闲着。需拿了一根长竹竿坐在门口,看住鸡鸭,管住猫狗。对当时的我来说,那样的过程枯燥无聊,可如今回想起来,竟也是甜蜜的。晒干的稻谷还不能直接加工成米,还要用风车筛选。将谷子倒进风车斗里,摇动风车把手,然后从风车的一侧吹出一些扁扁的谷子,那就是秕谷,里面没有米粒,只能碾碎做成糠喂猪或鸡鸭。而从风车肚子下来一个小漏斗下来的,则是标准的谷粒,颗颗饱满。
我们背着筛好的稻谷前往村口的碾谷场。还没走近,就是震天的机器声。走进里面,粉尘扑面,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是米粉糠屑,机器的皮带上,各个零件上也都沾着厚厚的粉尘。工作人员穿着工作服,头上戴着长帽子,也已经一身灰白了。进去里面的人面对面说话得用喊的。
终于可以吃到香喷喷的新米饭了。灶膛里柴火未熄,大锅里冒着热气,锅边米汤铺了一圈,新米饭的浓香让人垂涎三尺。妈妈虔诚地将第一碗米饭供到灶神前,然后又盛了一碗供祖先。第三碗是爷爷的……等到妈妈把一碗新米饭递给我,我二话不说就开吃了。白净香糯,不软不硬,就光吃米饭,我也能一口气吃上三碗。
也许正是因为种稻谷的忙碌与周折,所以当时的米饭才会如此香甜可口。而今天,越来越贫瘠的土地,越来越干涸的清溪,越来越喜怒无常的天气,再也种不出这般令人回味的人间美食。吃饭,成了一天中的例行公事,饿肚子的日子,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会怀念放学回家偷吃过的冷饭,冬天早上灶膛里焐了一夜的番薯粥?心里饿着,肚子不饿,这也算是一种病态的表现吧?所以很多人都这样病态着,且无药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