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遗梦——老屋的故事
一个人坐在老屋的大门口,将老旧的木质大门打开,让风吹进来,看着朵朵夏天专属的白云从山的背面涌上来,慢慢走。看着七月的天空蓝,蓝得温柔。看着日头从这边跑到那边,看着慢慢变旧的老屋,老屋里的一切——
旧窗子,红吊楼,青瓦片,高门槛,宽堂屋,需要上链条才能继续走的老式摆钟,小日历,贴了满墙的奖状,郁郁葱葱却零零乱乱的绿色盆栽……
水井屋门口的墙壁上已经长满了青苔,白石灰也已经脱落,露出黄色的泥砖。周围有嗡嗡叫的蜜蜂。门两侧,过年时候总是在爷爷的指挥下贴的对联也渐渐褪色了。
总会觉得老屋太过清静,清静得让人不禁想起曾经养过的小狗和小猫,因为它们都曾给老屋增添一丝热闹气息。同时,也会想念爷爷。曾经无数个年头,每当我推开老屋大门的时候都会拉长尾音笑着对我说:“你回来了啊——”的人,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了。
老屋就是这样,人一旦少了,蜘蛛网就渐渐挂多了,老鼠也越来越大胆,仔细一些就会发现人少了之后就连空气中的细小尘埃也渐渐多了起来。我不知道当我们姐妹几个都长大成家之后,当伯娘和伯伯他们也建了新房子之后,老屋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概,会变成一片废墟吧。
现在的老屋荒凉又破旧,老屋的吊脚都快断裂几乎成了危房,但奶奶还固执地住在里面,怎么劝都不肯搬出来。我们看的心酸难受,却很理解她的心情。因为老屋是她和爷爷两个人商量合计一同建起来的房子。
那个年代,建房子都不用请施工队,在村里前前后后吆喝几下就会有很多亲戚朋友过来帮忙,不像现在,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叫不到亲朋好友。现在,街坊邻里关系越来越淡了,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是没办法将人请过来的,就算过来了,也得跟你讲究利益关系。从前那些一句话就跑过来帮忙的事儿现在再也见不到了。
我是听妈妈讲的,她说她当年嫁给我爸爸的那些年,我家老屋是村里最好看的一座房子,泥砖砌的墙,白石灰刷的面,屋前设有两根柱子支撑着二楼外吊的木架子阳台,半透明的纸糊的木窗子,晚上透过那层纸能看见天边的月亮是弯是圆。
老屋的木窗子被漆成了绿色,木阳台被漆成了红色,屋顶左右两边有瓦片弯弯翘起,像翅膀,小时候我还曾经问过爸爸为什么我家的房子上面要长角,但是爸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屋檐下,有雕了花的木板,一起一伏的弧度,有点像波浪,却比波浪要尖锐,不平整。下雨天的时候,光是搬着板凳坐在屋檐下仰着头望雨水流过一排排整齐的青瓦片再顺着雕花木板滴下来——也是一件很美好惬意的事情。
我家的老屋有两层,一楼用来住,二楼用来放置杂物。老屋一共由四座瓦房组成,分上下左右,上下两座是住房,左右两座是厨房。有点像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四座房子中间有个小院,种着花草,我们管那个小院叫天池,因为那里没有瓦片遮挡会积雨水。
在当时那个年代,在普遍都是低矮屋檐的建筑里,以四合院的形式砌了两层楼的老屋显得是那么地雄赳赳气昂昂——这是我妈妈对老屋的描述,她曾说:“我第一次到这个家的时候就想,它怎么这么不一般,这么好看,别人家的房子完全及不上它的一半好看……”
我跟妈妈开玩笑:“你不会就是因为看到老屋才嫁的老爸吧?”
妈妈抿嘴笑:“是的啊。”
我出生前老屋还是一大家子人,六个人一大家。我出生之后在妈妈强烈的要求下,一个大家就分成了三个小家。爷爷奶奶一个小家,住最上边一座房子,爸爸妈妈和我一个小家,伯伯,伯娘还有堂哥一个小家,我们两个小家都住在下边的房子,这下边的房子分左右,我们两个小家的人就一家一边,一左一右,对立而居。
我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老屋前面有个水井,为了避免雨水落进去,爷爷特地以水井为中心建了一个小屋子,这才有了后来能让我们小辈玩水,大人洗衣的地方,水井屋不大,为了口头方便,大家就直接将那一小块地方统称为水井了。
我奶奶说这水是山里的岩洞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知道夏天的时候井水触感冰凉,冬天的时候井水触感温热,一年四季,我家的井水从未枯竭。所以小时候,总会看见村里的邻居们拎着空桶来我家水井打水的场景。
邻居都开玩笑说:“我们的井水早就干了,就你们家的井水是用不完的。”
井水特别甘甜可口,夏天劳作回家,家人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跑到井边喝一大口水,似乎井水下肚,心情都变得美好清凉,不会感觉劳累了。那时候家里没有冰箱,有时候买了西瓜回家,会将西瓜放到井水里冰镇一下,这样吃起来就会甜一些。
水井屋前边有个池塘,池塘边种着水仙花和仙人掌,夏天一到就会开花,衬得碧油油的池塘格外好看。那时候家里还养着水牛,一到傍晚,水牛被奶奶从漓江里赶回家之后都会先在池塘里泡一两个小时的水,等到夜幕降临,水牛才会摇摆着身子悠哉悠哉地走进铺满了干稻草的木牛栏里边。
家里养过很多鸭子,白天的时候它们都会在池塘里愉快的戏水,只有到了傍晚,水牛泡水的时候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开池塘。有些大胆一些的,仍旧会待在池塘里,不愿移动分毫。水牛一下塘,水位瞬间升高,那时,鸭子的身子就会随着忽然涌起的大波浪而起伏。说也奇怪,水牛这么凶猛的动物,居然也能跟鸭子共享一个小池塘。
老屋前有一块晒谷场,本地人会管那叫做晒坪,那上面可以晒很多东西。特别是夏天,稻谷,玉米,花生……统统都会铺在晒坪上,等太阳落山了,再收起来。白天的晒坪是用来晒农作物的,晚上的晒坪却是用来看星星看月亮的。
我很怀念小时候的夜晚。因为曾经有数不清个夜晚,我们一大家子人都会坐在晒坪边的石凳上一边看星星一边吹风一边听着爷爷奶奶给我们讲故事。爷爷奶奶真是有数不尽的故事,同样也有数不尽的谜语。在我们村的土话里,“说谜语”也叫做“讲古”。
爷爷奶奶给我们讲过无数的古,有一些我们兄妹几个至今还记得清楚,更多的,我们都已经不记得了。当时只是惊叹,爷爷奶奶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的古,每天晚上都在讲,讲了那么多年都还没讲完。
那时候,老屋里只有黑白电视机,小小的,只有三个频道。我小时候并不怎么爱看电视,电视机的基本用途都是被爸爸用来打游戏。我家估计是那时候唯一有游戏机的地方了,机子不大,需要插卡片,一张卡片里只有一个游戏。那些年,我每天都能看到很多村里的大哥哥争先恐后地跑到我家来跟我爸爸一起打游戏。
当然,那是属于大人的游戏。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在老屋里捉迷藏才是最有意思的。老屋很大,四座楼合称一座房子。老屋一旁边还有一座也是分前后左右的房子,跟老屋相比,建筑什么的就显得简单简陋许多,因为那是用来饲养家禽的。
这么两大块地方,可是小孩子的游戏乐园。
想约伴玩游戏的时候,只要在在村子中心大喊那么一句“躲猫猫了!”,不到十分钟,全村的小孩子都会跑到我家来。村里的小伙伴都对我家的老屋熟悉得不行,所以很多时候躲的都会让找的人找半天。有些小伙伴耍诈躲进了大人房间,我和哥哥就会在大人发现之后被骂一顿。
不过,即使被骂,仍是开心的。
说到老屋,不得不说的就是堂屋。堂屋就是客厅,只是村里祖祖辈辈都这么叫,我们也就习惯了。
堂屋是老屋里最重要的地方,堂屋正中央的木墙之上设有香火台,高高的,逢年过节都会搬来木梯踩上去燃上香火祭拜祖先。木墙的下方有两个摆钟,一红一黑,一左一右。左边的是我家的,右边的是伯伯家的。据说那是老屋刚建好的时候,我外婆家和堂哥的外婆家分别送过来的。摆钟顶上还挂有红绸,虽然褪色了,但是几十年了都没取下来。
我喜欢那种钟摆的声音,一到整点,都会自动敲响,到几点就敲几下,半点的时候就敲一下。那样独特的声音,在我听来是十分有意境的。
“铛……”的一下,会拖着悠长的余音,在老屋里扩散扩散……
不习惯的人乍听之下会觉得恐怖,可是听习惯的人却会喜欢那样的调子。那时候家里没有手机电话,也没有闹钟,全家人都是靠那两个摆钟的声音来分辨时间,什么时候该起床了,什么时候该背着书包去学校了,小时候还不会认时间的我,可是对那两个摆钟的钟声依赖得紧。
左右两边的钟摆下贴了满满的奖状,中间有一幅依稀能辨出颜色的富贵牡丹图。牡丹图左边是我的奖状,右边则是姐姐的奖状。随着奖状积累得越来越多,这面木墙也贴不下了,于是,爷爷就把我们的奖状给贴到了堂屋两边的墙壁上。
那两边是白石灰刷过的墙,一边的墙上贴的全是我的奖状,另一边的墙上贴的全是姐姐的奖状。好像是故意比较,每年过年那时候我都要数一数我俩分别贴了多少张奖状,到底谁拿到的奖状更多一些。
说到过年,不得不说的就是炭火盆。家乡的冬天很冷,那种冷不同于北方的干冷,南方的冬天是湿冷的,所以没到冬天就需要燃起炭火取暖。而堂屋就是摆放炭火盆的最佳地。炭火盆一摆在堂屋中间,一大家子人就会围着炭火盆取暖聊天,大人们就话些八卦趣事,小孩子们就抓着长长一截的甘蔗啃,嘻嘻哈哈地说一些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儿时的每一年,我家都会在老屋的天池里的石坎里捣糍粑,那时候估计是一年里最多人的时候。因为我家老屋是做捣糍粑最受欢迎的一个点,一说要捣糍粑,村里热心或者爱热闹的婶婶伯伯叔叔阿姨们都会跑来我家帮忙。有些人也会提前跟奶奶说好到时候也要借用我家的工具来捣糍粑,奶奶很热情,从来都不会拒绝。
只是,随着老屋的老旧,村子的发展,邻居村民们的渐渐陌生……堂屋挤满了村里人,大家其乐融融地互相帮忙的场景如今却是再也不会有了。
而那座老屋,妈妈口中的红楼,我记忆中的红楼,也只能是存在于我的回忆中,我的梦中了。我之所以想把它写下来,不是怕某一天自己将它忘了,只是纯粹地怀念。我怀念老屋多年前的模样,也怀念多年前在老屋里发生过的故事。老屋里有过爷爷奶奶的青春,有着我爸爸妈妈的青春,也有过我的。
这么多年过去,老屋听过不少悄悄话,见证过争吵,也分享过甜蜜。如果能把它给拟人化,我想,她会是一个慈祥的老婆婆。她有一双满是皱纹却仍然清澈的双眼,当我们回家的时候总会满眼慈爱地望着我们,分享我们在外的生活,默默给我们安慰。
我想我能明白奶奶为什么不愿意从老屋里搬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她舍不得向陪伴了她度过那些艰难岁月的老屋告别。老屋是这世上,唯一承载了她和爷爷的感情生活的地方。老屋的一砖一瓦都是她和爷爷两人的血汗堆砌而成。她不舍得,不舍得自己的青春,不舍得有关于爷爷的记忆,不舍得曾经发生在老屋的故事……所以劝不了我就不再劝,只多在老屋走动走动,偶尔怀念,偶尔叹息,偶尔伤神,偶尔微笑。
不知道其它家人怎么想,我一直都固执地认为老屋的故事永远都不会停止,因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