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的牛
牛的岗位在田野,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然而在我的故乡那个叫王家寺的村庄,这个常识已经被彻底改写了。我们祖祖辈辈相依为命的牛,不仅失去了奋斗了千百年的岗位,而且失去了栖息的村庄,被赶进了一个叫作养殖场的监狱一样的地方。
其实,这是我许多年前就预料到的结果。
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常常给我们讲“奔向2000年”、“实现农业现代化”。我记得课本里还有篇插图课文,一台被称为“铁牛”的“东方红”牌拖拉机,被一位笑容满面的妇女驾驶着,正在田里耕作。那时,我对农业现代化的理解就是电灯和拖拉机,并常常在心里编织着梦幻般的情景,“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生活。那时还是大集体的年代。“文革”虽已结束,但影响仍在继续,读书似乎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白天,我们唱着“我是公社小社员”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晚上,扛着自制的红缨枪主动为生产队站岗放哨,严防阶级敌人挖社会主义墙角。现在想想,那段岁月是多么的荒诞无稽啊。
因年龄小,生产队只派给我们两样活,放牛,牵牛。我所在的第一生产队共二十来头牛,花色品种不一,性情各异。有的温顺老实,有的异常暴烈。为了抢到温顺些的牛,天不亮就跑去队里的饲养室,先到者先挑,挑好后将自己的鞭子系在牛脖子上,以示占领。尔后到饲养员屋里等候出发,队里规定,天亮前不许将牛牵出去。
饲养员是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饲养室就是他俩的家,一铺能睡七八个人的大炕,一盏马灯,几条被子和两个包裹,就是他俩的全部家当。夏天的夜晚,饲养室蚊子成灾,他俩没有蚊帐,便在炕前燃起长长的一堆掺了干艾的麦糠,抵御蚊子的侵袭,但时间久了,人也受不了。我总是盼着天快些亮,好骑着我的牛走向空气清新的田野。
牛仿佛知道早餐的重要,要经得起一整天的繁重劳作,必须吃饱,因而一见到鲜嫩的青草就贪婪地啃个不停。生产队约在7点半左右上工,我们放完牛后便在预先指定的地方等候,社员扛来犁,将牛套上,由我们牵着下地耕田。我对牛的敬仰就是从牵牛开始的。上了套的牛具有人所无法达到的敬业精神和承受能力,虽然人们常常爱用“俯首甘为孺子牛”标榜自己,那正是因为比不过牛。
酷夏的田野空旷而闷热,牛拉着犁艰难地前行。讨厌的牛蝇成群地在牛身上飞来舞去,有的袭击它的眼睛,有的袭击它的鼻翼,牛不时扇一下耳朵或重重地喷一股气息驱赶。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无法帮助它。因为牛往往误会我的意图,把我驱赶牛蝇的举动当成是驱赶它,不是躲闪,就是将犁道拉弯。每逢这种情况,扶犁的把式便将手中的长鞭无情地抽到牛的背上。这会更加让我心痛。我一直认为,牛是一种情感深沉而热烈的动物。母牛生了小牛,亲昵地用舌舔个不停。遭到主人的残暴抽打,会屈膝流泪,以示忠诚。傍晚收工的时候,牛看看翻过的大片泥土,抻了抻筋骨,朝着吹烟袅袅的村庄发出几声低沉的哞叫,好像在告诉它的年幼的后代,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即将跟随主人回家……
在我们村庄,牛的潜能被人们发挥到极致,耕田、拉车、耙地、拉磨,或是拉着两个笨重的石磙子打场,凡是能够施展开牛的劳动场合,都有牛的身影。我想,有用总胜过无用。正因为牛默默无闻任劳任怨的为人驱使,才得到人的宠爱,若非如此,它的生存状态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吧!
果然,对牛不幸的时代终于来临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村里有了第一台五十马力拖拉机,那时牛并不惊慌,只是有些好奇和不屑,一台机器毕竟孤单,大部分工作依然离不开牛。但到了九十年代,各种奇形怪状的农业机械如雨后春笋般活跃在田野各个角落,别说耕地播种之类的大活,连以前必须用人工完成的细小工作都有机器来替代了。那些铁家伙看上去虽笨,效率却比牛高出若干倍,此时的牛,显得无用且多余。牛怔怔地看着那些在田野里撒欢的机器,目光变得浑浊而复杂。它在想什么呢?是嫉妒、留恋,还是为牛类的未来而忧虑?我不得而知。反正,牛彻底下岗了。
下了岗的牛并没有获得应有的自由,虽然依旧被人饲养,但等待它们的却是屠宰场。它在田野的劳作已经成为过去,它对人类的贡献也已被人遗忘。在人类眼里,“卸磨杀驴”似乎是一条天经地义的法则和亘古不变的真理,对牛同样适应。牛失去了田野,便理所当然地要变成人们餐桌上的美味了。这是牛的悲哀,还是人性的伤口?
发表于2010年7月16日《中国国土资源报》副刊——行知周刊作品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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