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的秋
在远离苏北的家乡多年后,在渐渐人到中年恰逢秋深的季节,我愈发想念我的家乡,我的苏北的秋天。
家乡的秋天,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待冬天的寒冷袭来时,秋天便伴随落叶凋零殆尽,归拢进烧饭的灶房(厨房),只剩下萧索的稀疏而泛绿的,夹带着枯叶的麦田,和孤独的树干跟枝丫。这之前的整个秋季,是绿叶慢慢老黄,枯萎,随着一天冷过一天的秋风飘落尘土的过程,那是一个贫瘠年轮渐渐远去的悲壮,一个美丽年华悄悄逝去的忧伤。
种在路边,田头,渠埂的树木,大多是小叶杨,柳树,泡桐,刺槐,链枣,都是些廉价而普通的树种。长得快,能换钱贴补家用。绿化,美化用的松柏,水杉,花草,是后来随着城镇化进程才慢慢多起来的。到了冬天,田里长着绿色,趴在地里,极目远望,只有一种淡淡的原木色,不喜不暖,有的就是乡村的寒冷,还有孩子们不惧寒冷,追逐嬉闹带来的希望。偶尔见着的青色,是盼望着走亲戚去小姑家抬眼可见的马陵山,满山都是针叶松,那山,便觉得很神圣,心中对它就满装了好奇与向往。
对于儿时秋天的印象,最占据心灵的印记,似乎并不美好。但恰恰相反,这样深秋过度到冬的足迹,刻印在我的深心处,有一种孩童的纯洁,母亲的呼唤,老家的温暖和小伙伴们不分贫贱的怀念。
当然,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是庄稼成熟,大人最忙碌,不分昼夜抢收抢种的季节;也是孩子们最为快乐,更少被大人管束的季节;更是有很多好吃的,可以不通过大人,自己去拿取的季节,可以创造很多奇思妙想,制造新吃法的季节。
切入我的秋天的主题吧,毕竟秋天是收获的,欣喜的,温暖的,充满快乐和满足的季节,是庄稼和树木色彩最为斑斓缤纷,变幻无穷的季节,是天空最为高朗和凉爽的时候,是一年中最富足的,各种瓜果梨枣,萝卜大葱,土豆红薯,花生稻米生香的季节,那就从吃开始说起。
我的清晰记事的年龄,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七八岁的光景。那个年代,中国恢复了高考,文革彻底成为过去,大地重新焕发勃勃生机。我的家乡依山临水,溪流纵横,碧水淙淙,阡陌交映,青草茵茵,只是农村百姓依然很贫穷,田地依然很贫瘠。母亲为我缝了漂亮的布书包,1980年的秋天伊始,我终于在泥土里摔打够了,被送去了学校,开始了我的读书生涯。我是高兴且快乐的,又是无忧无虑的,贫穷对于童年的我,只是个字眼,因为父母家人满满的爱,兄弟姐妹真真的情,已经占据了我的整颗心,再没有空隙来盛装贫瘠与苦难矣。
红薯地是我清晰的第一童年记忆。麦子产量低,白面难求;应该是祈求能够粮食饱腹,高产又耐虫害的红薯广受父辈们欢迎,公社也都青睐有加。于是乎漫天遍野,有田边地头,角角落落的地块,秋天来临的季节,一眼望去,一垄垄,一畦畦,红薯秧爬满了整个世界,家前屋后,比比皆是。我家那条温顺又十分懂事的大黄狗,听见田鼠的动静,转瞬就消失在红薯秧郁郁葱葱掩映的垄沟里头。
待中秋来临前后,早晚空气渐凉,露珠晶莹剔透,打湿所有青绿的额头,我便知道,收获红薯的季节到了。只是红薯秧还是疯长,它似乎在述说自己依然健硕,“人啊你们能慢点儿起挖么?”
起红薯了。我和兄弟姐妹们围在大人铁叉和爪钩旁,看着一串串大大小小的红薯从松软油亮的黑土中探出头,抖出身子骨,欢喜雀跃,或搂或抱,归拢成堆,逐打嬉戏。大黄摇头摆尾,时而奔走,时而跳蹦,蹭着人们的裤腿衣襟,一同感受着收获的喜悦。
阳光斜斜地从西天照着辛勤又辛苦的人们,瘦削的父辈们脸庞泛着黝黑的光,带着疲惫,带着几分笑意。矮旧的土草房掩映在青绿间黄的稀疏的杨柳里,几小片已收割完穗子的高粱和玉米秸秆站立在田间点缀着。母亲和女人们一道,开始将红薯刨片,铺在耧平后新鲜的泥土上晾晒。翻出的泥土有淡淡的芬芳,和着红薯乳色的汁液,空气里便弥漫起微微的香甜。
这香甜惹了我的馋虫,勾了我的吃欲。我和小伙伴们嚷嚷着“烤红薯”,“烤红薯”......姐姐们去拣来柴火,弟弟缠着父亲做起了地灶,挖个土坑,燃起草料;这当口,我在母亲和大人们的帮助下,挑了细长适中个头的红薯,拿来逐一埋进了火堆土层中。大家围坐在火堆四周,暂作劳动的间歇,东拉西聊里,渐渐嗅见了烤红薯的诱人气味,那气味旋即浓郁起来。父亲和哥哥们用树枝拨动焖烤的食物,用手小心又快速地不断拿捏,判断哪只熟得到位,可否能开吃?
我们孩子们便争抢着伸手,抢食香喷喷腻甜甜的红薯,追打嬉闹开来...于是乎,大家的嘴角,手上,腮脸上,最后是衣袖上,或多或少就都沾了土灰和薯糊,煞是滑稽可笑。
天慢慢暗下来,太阳落向西山,半天绯红也晕染了草房和树木,田野披上了一层金色,小伙伴们各奔回自己的家里,母亲做出几样简单又美味的饭菜,世界渐渐安静黯淡下来,大黄在饭桌边溜达等待,那红薯堆和薯片随着暗夜就沉进了满世界的漆黑里。
红薯有一年大丰收,别的农作物减产,于是那一年的整个冬天,家家户户几乎天天顿顿吃红薯,煮薯干,烧红薯粥,烙红薯煎饼,蒸红薯饭......到最后吃多了,吃怕了。不消化,肚子总是胀胀的,老嗝气。我见了红薯都直躲。
经年以后,红薯成了调剂的粗粮,高傲地走上了城市人健康饮食的餐桌,一时金贵。
我家院南2里路,就是骆马湖。湖水幽深,清澈通灵;湖面浩淼,横无际涯;芦苇密集,一望无垠;渔舟杳小,如悬浮空;鱼翔波峰,鸟盘天宇。相传天宫里,小龙马顽皮鸣叫,扰了玉帝午梦,玉帝愤怒欲杀小龙马;老龙马求情替过,被贬下凡,陷入泥潭不能自拔,身子压出一片水域,得救后水集生湖,得名落马湖,谐音流传至今,成了骆马湖。
骆马湖水来自沂蒙山水和雨水,连接了上游的大运河,水质天然优良,没有任何污染源,水产丰饶而美味。一年四季,我的童年少年与骆马湖紧密相连。秋天里,虾蟹肥美,在家周围的沟塘里,1980年代,随时可以摸到鱼虾鳖蟹。可是乡村人却不稀罕这些水鲜们,许是缺少油粮做不出特别的香味来,又或是太过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罢。
我们没事就顺着西边的大堰往湖边跑。大堰是灌溉农田的翻水总渠,公社东南大部分生产队的农作物,都依靠大堰两个电灌站,从骆马湖后河里抽水灌溉。翻滚奔流的清水,泛着欢快的波涛一路哼唱跑向千千万万农家的田间地头,孜孜浸润着或黑或黄的泥土,各色各样的绿苗就有欣喜生长的声音。我们就在这声音里长大。
不久我们便跑到了湖边,有船家泊舟等候在那里。在骆马湖里乘舟,对于水性并不谙熟的我们这些孩子,是有几分胆怯与害怕的。然而,好奇与好胜心驱使着,小伙伴们还是硬着头皮,在初秋湖面吹来不小的斜风里,悠悠上了木船。待船家摆摇起双桨,木船微晃着荡向水天一色的远湖去,一股腥甜的水气就迎面晕开来,趴在船舱内,我们小心翼翼看着湖水,水波腾起细浪,整个世界只剩了茫茫无垠...
至今每次归家,都必要到已建成的环湖大道上,看粼粼骆马湖水,听水潮拍岸,贪婪吞咽新鲜的家的气息。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家乡。待到包产到户,家家分田种植,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家北湖分了近3亩的大块田,除去冬天种小麦,春忙时父亲选择种起了花生。
花生?想想就是莫大的幸福。这3亩的花生,该是怎样幸福的海洋?
再小的小时候,花生是难得的奢侈品。在家北大约7,8里地的姚连北部黄土山地,才有花生生长。每年的阳历十月末和十一月初,秋收完将要种麦之际,我和弟弟还有姐姐,总要挎着篮筐,带上煎饼干粮,起早跑去那山地,从不知被别人捞过多少次的泥土里,翻找别人可能遗漏的花生。要是够幸运,捡到一块捞过次数少的地儿,一天能捡回半袋子(约莫6,7,8斤的样子),更多的时候,除去吃的,只有三二斤而已。一天下来,饥渴劳累,渴了喝地头泥地里挖出的泉水,饿了啃几口煎饼,掂着劳作得来的战利品,心里却总有几分惬意的满足。
清晰记得,第一年3亩花生丰收,父亲早早准备好被褥,材料,在地中央搭起了一个草棚。起收花生的季节,恰逢那年中秋,我们一家七口人,我和两个弟弟,姐姐四人,父母,再加上爷爷,还有大黄趴在我腿边,在花生地里的草棚前,过了一个特别特别的团圆节。对着皎洁如水,清辉满盈的月亮,啃着好吃美味的月饼,大锅里煮着咕嘟嘟鲜香的花生,听爷爷讲着从前,父亲母亲拉着家常,望着一地银光闪闪的花生秧,整个大地都在聆听我们的幸福,那种恬淡祥和,宁静悠远的场景,我早已深埋腹心,永生不忘,历久弥香。
犹记得,花生地里有2株甜瓜秧,便时时去看望,数着结了几颗瓜,闻着瓜熟的声音,抱着熟透的甜瓜回家,等全家人一起,小心翼翼切开来,瓜香四溢,一起分享的快乐。犹记得,大豆将熟,坐在田头烧烤的欢喜;犹记得,芝麻地里放笃捉鱼的屏息;犹记得,玉米将熟时找寻到甜秸的快意。
家东有块自留地,秋天里长满了欣喜:大葱萝卜,蒜苗辣椒,洋柿韭畦。北方人爱生食,拿起煎饼卷大葱,萝卜洗洗嘎嘣脆,辣椒蒜苗辣出奇。
而马陵山,就座落在了骆马湖北岸,姑姑家旁边。山脚下长满梨树,苹果树,秋天来时,漫山遍野果香悠扬。我们一起汇聚到姑姑家,笾葱,收玉米。闲暇的空隙,姑爷带着我们去摘梨,那香酥脆甜的黄梨,不一会儿就撑鼓了所有人的肚皮。有关于马陵山的风景和更多记忆,就留给专门的篇章罢。
苦难的岁月,存留的却大都是美好的记忆,因为有爱的护庇。苏北的秋天,在我如今每次的归家里,是妻儿的呼唤,父母的期盼,深心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