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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时节

发布时间:2024-07-06 06:20:21

  进城后,每年过春节时,父亲都照旧自己写春联,不仅外面的房门要贴春联,里间的屋门也要贴春联,屋里屋外,贴得红红的,这完全是依照农村老家的风俗习惯。记得有一副春联父亲每年都要写,这副春联是:“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

  我对这副春联尤感亲切,它使我想起山村的老家的景象:每到春天,除了家家房前屋后院落里的杏花,山坡上的杏花也开放了,山上山下的杏花,遥相辉映。山坡上,除了人工种植的杏树,还有很多野山杏树。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春天里人们都饥肠辘辘,没有人会欣赏这些杏花。但是,满山的杏花还是能带给人一种欣慰:当杏花落后,经过一个夏天的等待,秋天杏子熟时,山杏核里的果仁儿,可以和碾碎的粮食一起做杏仁儿粥,起到充饥果腹的作用。我至今记得杏仁儿粥的味道:苦苦的,香香的,很好吃,吃多了,嘴唇发麻,这是轻微中毒的表现。童年的我,对饥饿带给人们的肚肠里的记忆,并不深刻,但那漫山的红杏花,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我们的家搬进了城市,山村里的杏花,成了记忆,而城市里的杏花,以另一种景象开放着。

  我们所在的S城,有一条街,名叫地直街。顾名思义,这条街是地区首府所在地,地区党委、政府及其直属机关和地区领导干部的住宅,都集中在这条街上。这是由大大小小的院落和长长的红墙组成的街道,S市唯一的一座公园也在这条街上。院落中,公园里,几乎都栽有杏树,于是,这条街就成了杏花盛开的地方。每到春天,这里红杏出墙,争芳斗艳,如火如霞,与街边薄淡如烟的柳色相映衬,成了小城的一道亮丽而婉约的独特风景。

  我家搬进城里不久,正值文化大革命。那年春天,杏花如锦,文化大革命也如火如荼。杏花,被一种不协调的氛围圈裹着,禁锢着——临街的红墙,杏花盛开的地方,用白石灰刷着大字标语:打倒xxx,打倒xxx,这些名字都是红墙里的重要人物或院落里的主人,红墙大院里的许多干部都成了批斗的对象。我父亲不是红墙中人,但也没有逃脱被批斗的命运。杏花,依然开得红红火火。花运不同于人运,那几年的杏花,开得最浓,最艳,从那个时候过来的人谈及此事,他们也都有同感,说杏花从来没有开得像那个时候那样红过。

  那时,是禁止人们养植花卉的。养花,被视为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很长时间,观赏性花卉从人们的居室中,从家家的窗台上消失了。美,在造反派的眼里,是一种罪恶。但他们可以与人斗,却无法与美斗。那些日子,对我来说是苍白的,但那时候的杏花,却烙红了我的记忆。

  后来,动荡的日子平静下来,父亲也灰复了工作。春节前,他拿回四幅画,作为年画。画幅是竖式的,四幅为一套,是纯正的古色古香的国画,画面上画的全是自然风景,使人感到眼目一新,同时也感到惊奇和困惑,因为这完全违背了当时的现状:当时所有的画,其内容都是革命样板戏剧照中的英雄人物,或者是工农兵人物。四幅画按春夏秋冬景致排序,首幅画的标题为《杏林十里》:起伏的山峦,杏花红遍,灿若朝霞。第二幅画的标题为《柳荫深处》:翠柳丛中,摆着几只蜂箱。另两幅画,记不清题目了,只记得有一幅画的是核桃。后来才弄清楚,这是国家外贸部门发行的农产品出口宣传画,以杏林为题,是因为杏仁是出口的品种,画柳丛中的蜂箱,是因为蜂蜜也是出口的品种。当然,出口的产品中还有核桃。父亲在外贸部门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作为单位的节日礼品,也分得了一套这种宣传画。

  经济领域的春风,吹开了纸上的杏林,这是一个好的兆头。社会上的气候也开始回暖了,地直街大墙上的带着XXX的用白灰涂写的标语也不见了。不过,街上的杏花却减少了。红墙院内的人,开始打造身边的环境,扩大草坪面积,栽种新的树木,挤去了杏树的生存空间。

  使人们真正告别杏花的,是改革开放后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和建设。整条地直街被拓宽,新建筑代替了老建筑,杏树的影子从此从这条街上消失了。新的街道比原来开阔了许多,也栽了一些新的树木,然而我心中却充满了对那片杏花的眷恋——不知何时,她已成为了我梦中的恋人!

  一天,我看到本市的一条电视新闻,新闻介绍某条街桃花盛开的情景。桃花是杏花的姐妹,见桃花依稀如见杏花,不免心中大喜,立即骑着自行车前去拜访。街上正桃花盛开,绽放在街道两旁。在喧闹的车流人潮中,这些桃花失去了应有的光艳,而且,其色彩也不如杏花浓郁,显得有些苍白,我心中感到失落 ,一种怅惘之情油然而生。忽然想起了唐代诗人崔护的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将其改动一下,作为本文的结尾:

  去年今日此城中,

  人面杏花相映红。

  杏花不知何处去,

  人面依稀笑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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