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
刘海鸣
火盆,作为农耕时代的产物,在乡村,几乎家家必备。
少时,家贫。彼时每户人家都贴有一个政治标签,叫做“家庭成份”。我家的成份号称——下中农,贫下中农一条心嘛!按那时的说法,是根红苗正,比较光荣。但再光荣,也抵不住寒冷。数九寒天没个火盆真是不行。
1971年,父亲为多挣些工分补贴家用,主动要求给生产队放羊。记得给羊喂完盐,紧接着就撵羊饮水。十几口供羊群饮水的笨重的铁锅、粗瓷大盆散散落落摆放在河沟的青石滩上,锅里清凌凌的泉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好看极了!许是化肥和农药那时候还没有在我们村里大面积使用,河沟的草长得特别茂盛,草丛里的蚂蚱等昆虫很多。给锅里挑满水,我就和小伙伴们在草丛里扑蚂蚱。扑蚂蚱烦了,就扔石头玩。扔石头主要是看谁扔的远,这需要臂力,不是我的强项。另一种玩法是,选定一个目标,看谁能把扔出去的石头击中目标。在准头上,怎么说呢,我还可以。整整一个中午,我们几个小孩子,站在很远的地方,轮番向饮羊的锅里扔石头,扔进锅里的石头溅起的水撒得周围湿漉漉的,特别是水溅起的刹那,给了我们极大的快感和成就感。
扔着扔着,“当”沉闷的一声,铁锅边沿裂开一道缝儿,里面的水漏了出来,渗入石头缝中。锅里只剩下半锅小石头。见闯了祸,同伴都作鸟兽散。我呆呆地立在河沟,内心害怕,沮丧,后悔,准备接受父亲的呵斥,甚至打骂。我知道,铁锅是集体财产,弄不好是要赔偿的。我家哪有钱赔集体一个锅啊!
出人意料的是,父亲发现被打破的锅后,并没有发火.他悄悄把裂开纹的锅端回家放了起来。等到补锅匠来我村做生意时,父亲花钱把那个裂纹锅上了三个长条形铆钉补好,继续供羊饮水。后来,那锅又漏,又补,直到漏得不能用才罢。再后来,父亲用麦秸泥填充抹平,这个锅又担当起火盆的角色。至今记得,那个三条腿儿火盆真重啊!母亲竟然搬它不动。
在那个没有电视的年代,漫长的冬夜里,人们团结在火盆周围,向火取暖,访古拉家常说说笑笑,让难捱的夜晚不再寂寞。
我家的第二个火盆是买大队的。
怎么说呢,严格说也不是大队的,是江安家的。江安去世后,由于无儿无女,是大队举行葬礼发送走他的。他的所有财产理所当然也就归大队处置。江安活着时,是个特别有趣味懂幽默挺豁达的人,爱说爱唱爱打扮爱热闹。他可能早已预见到自己死后的情景,活着时,他曾在《光棍难》里唱道:
光棍难,光棍难, 无儿无女真可怜;
死在房中无人知, 尸首臭了好几天。
……
听说光棍命归天, 亲戚朋友站满院;
你一语,我一言, 都是为了争财产。
……
江安的预见只说对了一半,曲中唱到的“尸首臭了好几天”并没有发生;“亲戚朋友站满院”倒是真的,但不是“为了争财产”,是来为他举行葬礼的。江安在世时,欠有一些外债,有个人的有集体的。他入土后,大队就把他所有的财产拍卖了,所得款项全部用于埋葬费和归还个人以及集体债务。村人听说大队拍卖江安的那点家当,人们都聚拢去,吵吵嚷嚷,跃跃欲试。桌椅、板凳、压面机、擀面杖、吊扇、喇叭、盆盆罐罐,乱七八糟,一应俱全。那时我家用的还是上面说的那个火盆,笨重不好用不说,也不大好看。正巧,江安家的火盆要拍卖。父亲趁早就和许多村人候在江安家的院子里,火盆的价格从十元底价开始,被各位买主叫到三十元,最后父亲铁了心的想得到这个物件,咬牙喊到三十八元的价位成交。三十八元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对一个农民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了。
怎么说哩,我一直认为这个火盆是我们村子最好的火盆。它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圆形,而是不多见的长方形状。四个角呈倒“人”字形凹了进去,四条腿夸张地弯出四只兽头,是虎头还是豹头,我至今也看不明白。听村里的老人讲,这是一个老物件确凿无疑。
相传,这个火盆最初的主人是清晚期豆峪武举人刘日增。传到刘国元这辈儿,赶上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土地改革。当时,那些在村里比较富裕的人家,划分的成份高,怕被斗争,提前把家里值钱的一些家什藏到了自己信得过的族人或邻居家里。江安的上一辈和刘国元的上一辈是一个家族的邻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豆峪当时搞土地改革运动过了火,刘国元被斗争,家产也被当作胜利果实瓜分。
后来的日子里,这个火盆就一直在我家“效劳”。每年的前三季端放在梨树下面,到了冬天才移进屋里。在火盆上炒菜,烧饼,滚汤,蒸馍,烹炸,那令人陶醉其间的烟火气息伴我度过了多少空旷邈远的日子啊!直到有一天黑夜村里闹了贼,几户人家丢了火盆,父亲才警惕起来,吓得把它藏到了木楼上。我参加工作后,不知是什么原因,总觉得冬天没有我小时候那么冷了,每年腊月回家过大年,母亲也不用火盆生火了。暖冬让火盆淡出农人的生活,再过几年,小孩子恐怕连什么是火盆都不知道了吧。
父母去世后,我走到那里把它带到那里,曾有人想出高价收藏,都被我婉拒。这不是钱的问题,说实话,我也不缺这几个钱。我觉得与我的记忆有关,与一个人精神的温暖有关。看到火盆,我会莫名地想起我的村庄,想起我的父母以及街坊邻居,还有那黑黝黝的山,“活活活活”流动的水,甚至村庄清风带来的味道都会令我泪流满面。我突然明白了,我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
写到这里,一幅画面渐渐清晰起来。
大雪封山的严冬,火盆成了大人小孩的中心。冰凉的屋子里,人们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伸着手跺着脚哈着气,围着一盆火焰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的红色,温暖逐渐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