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菜汤
刘海鸣
少时,邻居的一位大爷好叫小孩儿猜谜语,其中有一个是这样的,“呼呼呼,噗噗噗,一把抓住脊梁骨。”我猜半天总也猜不出,就会央告大爷说出谜底。大爷却一脸的刁钻古怪,不置可否的样子。回家问母亲,才知道是煮菜汤沸腾淤了锅。从前的锅盖大多是木头做的,圆圆的锅盖中间镶嵌着一条横木,是为把手,亦即所谓的“脊梁骨”了。这个谜语贴近生活,形象生动,所以至今记得与菜汤有关的一切。
说到山珍海味,肯定没有菜汤的份儿。在大饭店的菜谱中汤食类里也找不到菜汤的位置。菜汤作为一种汤食,大概只有我老家平顺县石城一带有煮菜汤这么个习惯。和石城紧挨着的那些个地方的人喝不喝菜汤呢?好像不怎么喝。早些年,我在平顺县城住过几年时间,反正我没见过。那么,与之毗邻的河北涉县、河南林县的老百姓喝不喝呢?我就更不知道了。小时候也随父亲到这两个县跑过,印象中,喝的是煮红薯那种汤,对,里面还有几粒米,清汤寡水的能照见人影儿。
菜汤应该是正宗的草根食品,是困难时期粮食匮乏的产物,也是底层百姓在饮食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菜汤味道甘美,色香诱人,营养丰富。俗话说,汤水儿不亏人。经常喝菜汤的人最能体会到这句话的益处。酒池肉林倒是不错,让人每天吃恐怕谁也受不了!在这一点上,菜汤的优势就凸现出来了,可说是愈喝愈香,百喝不厌。
煮菜汤铁锅最好,不锈钢锅为上,铝锅次之。水呢,泉水最好,井水为上,河水次之。用火也有讲究,那就是柴火最好,煤火为上,电磁炉次之。在环境污染日甚一日的今天,令我欣慰的是,至今我的村庄仍然饮用的是甘泉水。最好的锅配上最好的水,离做出世界上最美味的菜汤就成功了一半。给锅里添三分之二的水,用柴禾大火把水烧开,放入少量的红小豆、黑豆、眉豆(豆角晒干剥出的豆粒);如果是夏天,再加些绿豆以防暑气,大火煮那么三十来分钟,等所有的豆子膨胀崩裂,然后,再按比例抄一定量的豆(黄豆)面放入碗内(有人还放少许小米,视个人口味酌情放置),加凉水搅拌,荡匀,倾入锅内,文火慢煨,直到把豆子、小米煮熟煮烂为止。菜汤,菜汤,汤里面肯定有菜。什么菜?酸菜。就是秋后收回的茴子白外面包的那几层葱绿色的叶子沤的缸菜。最后放入少量的酸菜和适量的盐。这样,一锅香气四溢,颜色好看,勾的人唇齿生津的菜汤就算告成。
喝菜汤我喝了将近五十年,至今以为,还是我奶奶煮的菜汤最好喝。奶奶是厨子吗?不是。主要是老人家有时间,煮一锅菜汤她能熬差不多两个多小时。这有点像茶道里的功夫茶,打磨走的是时光,品尝的却是功夫。奶奶是小脚,拄着拐棍儿,一般的体力活儿也干不了,只会在厦子烧火做饭。灶膛里“霍霍霍霍”的火焰,映的墙壁忽明忽暗,奶奶端坐在小凳子上,怀抱拐棍,手拿苇骨筒(吹火筒),在熬菜汤。锅里煮沸的汤的泡沫泛上来,奶奶就会兑一小勺凉水到锅里,反复如是,直到汤里分不清豆子和小米为止。奶奶煮的汤之所以口感好,时间起了决定因素。
许是时代演变的缘故吧,现在的人们煮的菜汤无论程序还是时间,都简化了不少。各种豆子一般不往锅里放了,原因是像红豆、黑豆这类小杂粮农民不愿种了--产量太低不划算。顶多夏天放一些绿豆避暑;酸菜别说放,就连沤缸菜的人家也成了凤毛麟角。这些事情我都不愿想,想想,就令人心生戚然。
困难时期,村子里的习惯一般是早晨和晚上喝菜汤,配以窝窝头(也是在菜汤中煮熟)或粗面馍之类的吃食,佐以小菜。现在晚饭喝菜汤的人家是越来越少了,条件好了嘛。即使有人喝,也是喝个稀罕喝个新鲜。如今,村子吃早饭主食早由从前的糠面或玉米面窝窝头改为白面馒头,但早晨喝菜汤的传统却沿袭至今。可见,具有地方特色的传统习惯和饮食文化,其根深蒂固的力量还是蛮强大的。
喝菜汤对人的诱惑力和吸香烟差不多,是会上瘾的。刚吸香烟时,谁不是感到辛辣无比,呛的人受不了?吸上一段时间后,个中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想戒掉也难。喝菜汤亦然。刚喝菜汤时,可能隐隐约约会有股豆腥气味;当你喝出它的妙处时,你就觉得你永远离不开这种汤汤水水,漓漓溶溶的东西了。我喝菜汤的经验是,夏天的凉菜汤味道最美,最好喝。尤其是劳动归来,比如割小麦中午回家,第一件事儿就是舀一碗凉菜汤狂饮一气,真正的一口气喝的碗底朝天,既充饥又解渴,那个舒服劲儿,不是文字所能描述的。
我一直执着地认为,菜汤喝到最后,不光是浅层上果腹的意义,更高层面应该是,喝出一种精神,一种气度,一种品质,一种(大)格局。可惜,北宋那位东坡居士没有喝过菜汤,如果喝过的话,大师喝出一种名吃也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