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月光
回忆有多沉重?拿起了却又放不下;记忆洒满了月光,那是谁留的忧伤?
1
高老庄的猪说我最近是疯了,总是突然的沉默,安静得不像只猴子,总是望着天边的白云发呆,不再同他打闹,不再戏弄路边的土地公和山上游荡的小妖,就连平日爱吃的红桃也没了兴致。这只蒲扇耳朵的猪说我是患了忧郁,还告诉我说出家人是要断了七情六欲的。
从他那张猪嘴里说出忧郁让我觉得觉得很好笑。
我问他,呆子,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我从天庭神将天蓬元帅沦落到如今秃子身边的
徒弟,你说我信不信命运?!
他几乎是半笑半怒地对我吐出这句话。
是吗,那你相信一个人可以完全放下过去吗?
放下?这估计要看什么事吧。像我,即便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也不曾放下嫦娥,我还是会在皎月高悬的晚上爬上树梢隔着九天长河瞻望深居广寒宫中的她啊,即便我知道我不可能拥有她,但我还是会努力抱紧那一丝仅存的幻想,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到当年,但我还是时不时怀念那时的日子,那时嫦娥还在我身边,我还是元帅天蓬,即便现在看来它们是那么遥远,但那的确真实存在过啊。你不也还没有放下你山大王时的快乐嘛。
呆子硕大的黑色眼仁里淌过一丝丝晶莹,我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傻呆傻气的笨猪也有这般多感的一面。我没有再说话,只是仰起头,静静地看着蔚蓝色天空上白云缓缓游动。风拂过天地,拨动我金色的发丝。呆子和我都像是沉溺在回忆里的孩子,呆呆地望着水面浮动的床白色的底,忘记了浮起。
2
白龙马沉重的蹄声在青石板上响起。
离开高老庄的前一天呆子决定烧了他在高老庄的宅子,也好别了他这前半生的记忆。
他终是不能留在这里的,观音早就说过了,在我还压在五指山的五百年里她唯一来的一次便已说过了。
她口里的宣判像命运的落定,把我我和呆子生命的轨迹轰然改变。
会有一个从东土大唐来的和尚前来解救你,作为交换,你要护他一路安好,平安抵达西天取得真经。西行路上艰险重重,你还会有两个师弟一起上路,一路上你们要好生相处,定要护那和尚平安。
那两人是谁?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我乃是齐天大圣,这天地间除了如来,还有谁能与我一争高低!
可你现在只是被压在山底的阶下囚。
我没有再说什么,观音的话像山顶堆积的寒雪,冰冷的令人害怕。
是的,我不再是昔日雄霸一方的美猴王,不再是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我现在只是一介囚奴,在路边路过的樵夫施舍下苟且。
漫长的五百年里每一天我都在做一件事,也只能做一件事。不停的捡拾回忆。我怕时间太长他们会被遗忘,所以不停地把它们拭擦干净。所有遇过的人和物都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回忆到最深处总是会出现一个影子,紫色的衣裳摇摇晃晃,紫色丝带随意束着的长发像我水帘洞的流水倾泻而下。记忆到她转身的一刹便兀地中断。她是谁呢?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五百年的岁月终究还是斑驳了太短瞬间,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已记不大清晰。
想一个人是痛苦的。思念会生长扎根,一寸一寸地钻进心脏里去。
等一个人是煎熬的。无限期希望死亡,一日一日打进绝望的地牢。
山顶的荼靡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路口的马蹄响起又寂,寂了又响。每一个路过的僧人我都会问他们是不是从东土来去往西天取经的和尚,只是他们还未等我话音落下便已慌乱离去。
今天他会来吧,希望每一天都随着太阳升起又随着太阳落下。
他来了,骑着鬃毛茂密的白马来了。
我叫住他问他是不是从东土来去往西天取经的和尚,他点点头,问我是不是观音所说的那个徒弟,我答是,她便爬上山去揭了符咒放我出来。在他为我带上紧箍圈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这漫长的一生已经开始转变方向。
风轻声拂过,我脸上金发乱舞又突然落下,如我这阶下囚一样开始接受命运的审判。
3
呆子的宅子在我们一把火下熊熊燃烧,映红了半片天,红色的火光里我们都看清了彼此的模样。呆子肥大的脸上肌肉用力紧绷,我知道他正在做极严肃的告别,同一段旧时光。
我想呆子是比我强的,至少我没有勇气像他这般把过去烧成黑色的灰烬在夜里放飞。五百年让我改变了太多,即便现在想起那的确如观音所说的弹指一挥间,但它的确把一个无所畏惧的美猴王变成了现在迷茫感伤的孙悟空。
时间轰轰烈烈地往前涌去,我和呆子都不再是昔日光彩亮眼的齐天大圣和天蓬元帅,我们现在只是和尚手下的师门兄弟,走一条我们从未想过的西行路途。
纵跃的火光下我和呆子眼角都挂满了晶莹。呆子正努力地眨着眼睛不让它们落下,我仰头一碗烈酒灌下,对着面前跳跃的焰火,分不清的酒和泪都一一蒸发,说不出的忧愁与感伤都随着纵起的火花达到高潮。
后来的日子我们都忘了那夜的大火烧了有多久,我也不记得那夜呆子醉饮了多少烈酒。我只记得火光照亮他狰狞的脸庞,酒水混杂着苦涩的眼泪打湿我们绝望的微笑。呆子大叫着我听不清的话。来,猴子,忘了吧,命运不是你我这曾经的齐天大圣和天蓬元帅能对抗的,更不是现在的孙悟空和猪八戒能反抗的,低头吧。
烈酒一股股灌进喉咙,滚烫的灼烧,从喉咙一直到心脏。
火光深处,我又看到紫色衣衫的影子,随着纵跃的火苗一起摇曳。
4
呆子一把火烧尽了宅子也烧尽了回忆,只是他真的放下了吗?一路上我看着呆子喜笑颜开,没心没肺,自我陶醉。看着他嘴角咧开的不自然的微笑,我开始可怜起这头蠢猪来,把自己装得无所事谓,却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黯然落泪。在月光揉碎洒落的相思树顶,我看到了;在波光荡漾柳条枝拂的山腰湖边,我看到了;在细雨轻烟的阁楼窗边,我看到了;在高老庄的那把火里,我看到了;在清冷寂寞的黑夜风里,我看到了;在所有不经意的瞬间,我都看到了,呆子眼角泄露的忧伤。
呆子,你不累吗?我折着手里的断柳,轻声问他。
累,当然累,每天人马奔劳的能不累吗。
啪,呆子左脸红肿。
猴子我只知道你想问什么,不用说了。是,我承认我不曾放下。我迷失在回忆的大雾里出不来了,沼泽越陷越深,我太胖,出不来了。
呆子越说越忧伤,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悲伤蔓延了一公里又全部返回,缠绕在我们身边怎么也散不去。世界在我们眼里破碎,模糊得只剩白茫茫的雾影。
夕阳在我们脸上落下红色的牵挂,炙热得像那夜的火花,把我们的脸庞照的通红。我盯着天边一点点由红变紫的云发了呆。泪水淌在脸庞未干,金色的发丝凝聚在一起。呆子躺在地上抽泣,风轻声拂过,暖洋洋的把我们拥抱。我和呆子躺在红色的余晖里,安静得,像是被全世界遗忘。
别过头,呆子已安静地睡着,躺在斜阳浅照的青草坪上依偎着他那烈火下残存的记忆睡着了。风急促地吹动落日又下去了一厘米,红色泛紫的阳光穿过稀疏的叶影相继漏下,在绿色的青春里落下红色的印记。
静静地望着红紫的落日一寸一寸坠进群岚,被紫光笼罩的对面山顶缓缓浮现模糊的影子,紫色的衣衫蹁跹起舞,紫色的发丝在空中飞扬,撩起又落下。
5
我还是想不起那个紫衣的身影是谁,五指山下的五百年让我的记忆残缺破碎,我不知道是不是如来抹去了那段记忆,它那么真实却又让我抱紧一层朦胧的幻想。
呆子,你认识什么穿紫色衣衫的女子吗?
紫衣?嫦娥是不穿紫衣的,她只穿白色的锦袍。像这头顶的云一样白。
呆子仰天躺在地上漫不经心的说。
是么,这样啊。
6
天上的游云走得匆匆,它们能到达想去的地方吗?远方到底有多远,谁也没有答案,或许还未等到抵达彼岸,便已凝聚成一滴滴冰凉的雨珠相继落下。
我和呆子还要走多远?我也没有答案,观音只是托着羊脂玉瓶风轻云淡地告诉我们要护这和尚平安到往西天取得真经普度众生。可西天还有多远呢?我们风雨兼程,一路奔波,却还是遥不可及。
言不尽说不完的忧愁压得我和呆子喘不过气。回忆那么沉重,拿起了却又放不下,记忆洒满了月光,那是谁留的忧伤?呆子的忧伤是嫦娥给的,在每个月圆的夜晚都有如他八钉钯上的长钉一点点刺进心脏。那我的忧伤又是谁给的呢?紫衣的影子我终究还是没能想起,她就像刻在心头的牵挂,明明已被青苔杂草掩盖,却还是抹不去痕迹。风吹不走,雨打不湿,月光照进心里,她就一厘米一厘米向里面生长。
7
时光不停流走,从呆子的眼角,从我的指缝,一点一滴流逝干净。
以后的日子我们还会遇到多少不同的人呢?他们会在我们短暂而漫长的生命里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时间带不走,岁月抹不去。他们长久的逗留,永远不会老去。
收拾好行囊上路,沿途拥抱所有的忧伤。
紫色的影子,白色的月光,这是我和呆子所有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