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表叔
在我们镇上,提起傻表叔曹广会,其知名度远远高于镇长。镇长走马灯似的三年两载一换,平头百姓对他自然没什么印象。再说了,庄稼人自个儿种自个儿的地,认不认识镇长没啥关系。
傻表叔是我三姑奶唯一的儿子,自小聪明顽皮,长得挺帅。养儿像娘舅,听父亲说,他们表弟表兄共八个,长得最像我爷爷的便是曹广会。我一岁时,爷爷便因打鱼淹死在海中,自然记不住爷爷的模样,爷爷留下的照片几乎是傻表叔的翻版。傻表叔高鼻梁,大眼睛,眉宇间一个深深的川字,两只大耳肥厚且有肉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标准的大富大贵相。然而,人不可貌相,富贵相未必富贵,爷爷死时年仅43岁,而傻表叔死时也刚到60岁!
傻表叔是怎么傻的,至今是个悬案,但肯定一点,非遗传所致,因郑、曹两家三代中没有精神病患者。1957年,表叔因犯精神分裂病,从辽西的一所农校辍学回到老家九垅地村。一种说法是他有过什么右派言论,被学校反复斗争气傻的;另一种说法是他因为失恋而导致精神分裂。表叔回村后,经三姑爷三姑奶精心呵护,又吃了不少偏方药,恢复很快,春节期间还来给我奶奶拜年。当时的模样我记得很清晰,一件雪花毛呢大衣,一条紫色方格围脖,耳朵上挂着大口罩,这在当时是典型的知识分子打扮。转过年,表叔结了婚,大婶是山里姑娘,泼实能干。婚后生一子一女,家境虽不富裕,但也其乐融融。好景不长,大约在1960年前后,表叔的傻病又犯了,他拒绝看医生,拒绝吃药。有一回,三姑爷找一个姓李的大夫给他看病,他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人家说:我知道你,你是李时珍的后代。李时珍给曹操看病,叫曹操宰了,你就找我下手。他还说,什么叫精神病,就是你的想法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大多数人就说你是精神病。他暴怒时便打母亲,下手狠,一边打一边骂,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三姑奶经常被打成乌眼牛,有一回门牙被打掉了一颗,顺嘴淌血。而每当这时,三姑爷便来我家搬兵,我父亲一到,傻表叔便老实起来,有时还会道歉。待我父亲一走,他又故伎重演。再往后,他开始砸家具,砸玻璃,点柴垛。表婶实在无奈,带了一双儿女回娘家了。再后来,表婶又嫁了人,一双儿女被傻表叔的姐姐我的表姑接去了。三姑奶也经不起打骂的折磨,一病撒手西去。家里实在没什么可砸的了,表叔便开始拆房檩烧火,三姑爷也愈发对他实行专政,每当儿子犯病,他便找族人按住儿子,用铁丝拧住儿子双手。这镜头我目睹过,那铁丝被拧进肉皮里,直到鲜血淋漓,但傻表叔不曾喊一个疼字,不曾说一个服字,至今想来,仍毛骨悚然。有一天,三姑爷进城赶集,回家一看,两间半房子被烧成了灰烬,两行老泪流干之后,只身住到了城里的女儿家。
这时的傻表叔没人管束了,成了东游西逛的济公。他先是串场院、苹果包装点。给看场院、看包装点的老头儿理发。他理发的手艺不赖,样式新颖,头荐儿也齐。念农校时他是班里的义务理发员。他用的剃刀是他自己制做的,他把一条五寸长的铁片对折,再把刮脸刀片掰成两半,夹在对折的铁片中,就成了剃刀,刮脸时快而净,而且不冒半点血丝儿,这时人们相信他真有用刀的本事。给人理完发剃完头,便能吃上一顿烧花生或一顿苹果,临走时,看场院的或看包装点的叫他多拿一些回去吃,他说出家人不贪财,装上一胯兜够一天吃的就行了。使傻表叔名声大震的是1966冬,公社“群专”把傻表叔抓去,给他挂上了牌子游街,上写:装疯卖傻曹广会。傻表叔岂能屈服,他站在汽车上,一边挥舞着铁链手铐一边唱:休看我戴铁镣裹铁链锁住我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雄心大志冲云天。傻表叔被稀里糊涂关了几天,又被稀里糊涂放了出来。放他走时,他倒挺留恋“群专”,因为那里毕竟有人给窝头吃。
四处游荡的傻表叔,有时也到人家要吃的,谁家若是招待得好,他总是不忘恩。那家人早晨起来,发现院子里多了一只新编的柴筐,不用问,准是傻广会编好送来的。
1975年2月4日,营口、海城地区发生大地震,吓得老百姓谁也不敢进屋睡觉,左邻右舍聚在我们家院子里,一边烤火一边传布恐怖信息。有的说,营口、海城一带要沉下去,辽南要变成一个海岛了。有的说,大地震还在后头。这时,傻表叔钻进了烤火的人群,他一边烤火,一边讲起地震来。他说,地震不可怕,地震是地球内部岩浆活动的结果,就像人生疥子要冒脓一样,脓水冒出来就好了。他见人们还不动,就和我爹说,二哥不信,我上你屋里睡觉,看看能不能把我压房子里面。
听说傻表叔还去过几次老丈人家找表婶,当得知媳妇“已死了好几年”的消息后,傻表叔还真流过泪。他曾对我母亲说:“二嫂,我媳妇死了,我这辈子就打光棍吧,谁还能嫁给我呢!”
傻表叔和全镇的人混得越来越熟,全镇十七个村几乎哪家有红白喜事他都到场。娶媳妇生孩子进门先道喜,死了人到灵前就磕头,然后混上一顿酒饭。厨师往往给他弄三两个菜,半瓶白酒,让他到磨盘上或葡萄架下自斟自饮,吃不了的兜着走,剩的酒也揣走。每每吃饱喝足之后,抹着油嘴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实在混不上饭吃的时候,就又踅回了我们家,我父亲、母亲叫他上桌吃饭他从来不上桌,就着锅台吃。有时,我母亲给他找一些旧衣裤穿,他一边穿一边照镜子脸上露出傻呵呵的满足。我母亲去世时,他跪在灵前,砰砰磕起了响头,直磕得脑门淌血鼻涕过河:二嫂,往后还有谁给我衣服穿哪!
五年前的冬天,大房身有一家办喜事,傻表叔吃饱喝足之后,踉踉跄跄地走出院门。第二天早,人们在大房身通往镶红旗的海防公路沟里发现了他,但他已永远睡着了,浑身冻得僵硬。他的怀里,还揣着半瓶老龙口,衣袋里还有用塑料袋包着的油炸花生米。傻表叔就这么走了,脸上一点痛苦也没有。但镇上的人提起他没人说他坏,倒是谁家办红白喜事时似乎感觉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