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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

发布时间:2024-07-01 16:10:03

  冉愈(土家族)

  这是一位朋友讲述的故事,它令我震撼、令我流泪,令我难忘。

  小时候听父母说过:我有三个姐姐,大姐、二姐先后死了,三姐被母亲送给了别人。我想念姐姐们,姐姐们肯定也想念我这个弟弟。大姐、二姐死了,阴阳相隔,不能见面;三姐总可以见面吧?三姐为什么不来看我?我为什么不能去看三姐?因此,我经常缠着母亲要去看三姐,可母亲总是不答应。有一次,母亲终于经不住我的纠缠,勉强答应让我去看三姐。

  “到了你三姐家,说话、做事都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能影响三姐与养父母的关系!”临行时,嘱咐我。“快去快回哈!”

  我去看望三姐那天,山里山外的油菜花开得格外香格外艳,我的心情也格外激动、兴奋。我想:三姐见到我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弟弟,一定非常高兴;三姐的养父母见到我,也一定十分热情。

  我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三姐的家;经人介绍,在三姐家门口见到了她的养父母——一对表情冷漠的中年夫妇。听我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夫妇俩冷漠的表情里又透露出警觉,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让我进了屋。

  虽然从未见过三姐,可我早已听说三姐的长相与我和妹妹相似,所以我一进屋就认出了三姐。我激动地喊:“三姐,我是你亲弟弟!妈妈让我来看你!”三姐正蹲在地上宰猪草,先是一怔,然后朝我一笑,点点头,示意我在旁边的板凳上坐,接着就继续宰她的猪草。母亲说过,三姐是我的四个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现在看来,确实不假。两条粗黑的长辫子拖到腰上,白的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深潭似的眼睛,她笑起来非常可爱:嘴里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嘴角露出一对迷人的小酒窝。可是她很少笑,也不与我这个专程前来看她的亲弟弟说话,表情沉静得像是有很多很多的心思。吃过午饭,趁养父上厕所去了,养母到猪圈屋喂猪食去了,在灶膛边洗碗的三姐悄悄告诉我:养父母害怕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不许她与我们家的人接触和往来。我想:怪不得她的养父母知道我的身份和来意后,冷漠的表情里透露出警觉;怪不得三姐见到我这个从未见过的亲弟弟,也高兴不起来;怪不得母亲一直不肯让我来看三姐……我问三姐是怎么想的,她低着头不说话,但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很想念我、父母和妹妹,很想回到我们家!她的呼吸在加重,她的心跳在加速,她的感情的潮水在猛烈地撞击着紧闭的闸门……正在这时,她的养母回来了,我们只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

  按照母亲的嘱咐,也为了不影响三姐和她养父母平静的生活,我不得不尽快离开三姐家。

  后的田野,灿烂的油菜花几乎淹没了田间小路,浓浓的花香沁人肺腑。三姐送我,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我害怕心里那种曾经涌起的情感再度涌起,害怕那种积淀太久的思念会喷薄而出。我敢断定,三姐此时也和我的心情一样。终于,我拉拉三姐的手,故意轻松地说:“三姐,回去嘛!”三姐站住了,草叶和油菜叶上的水珠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裤脚和布鞋面。三姐怔怔地、忧伤地看着我离开。与苦苦思恋了十多年的三姐相见、相处,总共只有三个多小时,这么快就离开三姐,而且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去看她,我感觉实在挪不动脚步,几乎是一步一回头。我走了很远,回头还看见:在随风起伏的油菜花海中,穿着红色花棉袄的三姐,依然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定格成我生命中最美丽的、最永恒的记忆。

  从三姐家回来,我对母亲将三姐送给别人的做法,十分气愤,一次次质问母亲:“为什么要把三姐送给别人?”“为什么?”“为什么?”最后甚至哭喊起来:“还我三姐!还我三姐……”

  母亲流着泪,叹息着说:“那是没得办法的办法呀!”

  母亲告诉我:当时各地农民都在吃集体伙食,我们寨上几乎天天饿死人,有时一天饿死好几个;活着的人连埋“死人子”(尸体)的力气都没有,埋第一个“死人子”还挖个坑,以后连坑都不挖,就用铲土盖尸体留下的坑埋第二、第三个。我们家由于人口多负担重,父母和爷爷奶奶白天参加“大兵团作战”(集体劳动),晚上出去偷吃的东西(其实已经基本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可偷),仍然无法养活全家。爷爷偷挖种在地里淋过大粪的红苕种,被民兵抓住殴打残废后,卧床不起,很快死去,奶奶被饿死,母亲又怀上了我,全家人都面临着饿死的危险。为了给三姐找一条生路,母亲与父亲商量后决定,让40里外一户没有子女的人家把三姐接去当养女。那家的男主人是集体食堂的伙食团长,能够从食堂偷东西回家吃,母亲估计,将三姐送给他家不会饿死。

  三姐是被当伙食团长的男人从吊脚楼前抱走的。那天,天空飞舞着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有一尺多厚,母亲的心情也像那飞舞的雪花一样乱,也像那厚厚的积雪一样冷。三姐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服不放,哭声撕扯着母亲的心。那个男人,几乎是从母亲的手中将三姐夺走的。

  ——那一年,三姐还不到4岁。

  三姐到了养父母家,果然没有饿死,而我的大姐、二姐都相继饿死了。这说明,母亲有先见之明,三姐的养父母对三姐有救命之恩。我理解了母亲当初的狠心,也理解了三姐后来对养父母的屈从。

  三姐被抱走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过。

  三姐要出嫁了。

  三姐出嫁的头天,我和母亲、妹妹都去吃酒,那是我第二次见到三姐。我们到的时候,三姐一个人正在闺房里哭泣,见了我们,她哭得更厉害。按照山寨的规矩,土家女子出嫁应该哭,一边哭泣,一边诉说,主题是感谢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表达自己对父母和娘家亲友的难舍之情,俗称“哭嫁”。不过,一般女子出嫁与其说是在哭诉,还不如说是在唱歌,所以人们还将女子出嫁前的哭诉称为唱“哭嫁歌”。三姐哭嫁不一样,她是真哭,是伤心的哭泣。我清楚地记得,三姐的头上披着一条红纱巾,坐在床上,长长的秀发披下来,将整个脸遮住了一半。她就那样坐着,用手捂住脸不停地哭,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出来。母亲、妹妹陪着她哭,母亲一边哭一边问三姐,是不是对婚事不满意,三姐欲言又止。我们明白:三姐是没有一点自主权的,除了服从于养父母的意愿,别无选择。于是,母亲和妹妹也哭得十分伤心,完全不是按照习俗陪同哭嫁的哭法。我的鼻子发酸,也想哭,可是男人不能参加哭嫁,据说哭了不吉利,我只好忍住不哭。

  深夜,陪同三姐哭嫁的妹妹跑来叫醒我,说她和母亲从三姐那里了解到,三姐对自己的婚事确实不满意。原来,三姐的养父早已不是伙食团长了,无职无权人又死懒,养母患病经常吃药,家里一贫如洗,养父母便把三姐许给死了老婆的生产队长,目的是每年多吃点救济粮。妹妹说,那个生产队长比三姐大十八岁。我想:那不是只比我们的父亲小几岁么?三姐怎么能嫁给这么大的男人呢?这可是她的终生大事啊!就算养父母对她有救命之恩,也不能拿三姐去换那点可怜的救济粮啊!……我急了,赶紧起床,拉着妹妹跑到三姐的闺房。三姐和母亲还在哭。我先凑到母亲耳边,告诉母亲我要带三姐逃婚,母亲稍微迟疑一下,回头看看门口无人,点头同意。我又凑到三姐耳边,悄悄说:“三姐,不能嫁给生产队长,跟我跑,跑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三姐却摇头,只是哭,我使劲拉她也不走。我气得跺脚,走出闺房。走到门口,我发现三姐的养父母和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守在门外。我这才知道,人家早有防备,三姐是跑不掉的。

  第二天早上,我眼睁睁地看着:如花似玉的三姐,被一个长相丑陋、凶狠的老男人娶走了。送亲的人,是她的养母及养父母的族人和亲戚;由于头天晚上我想带三姐逃跑的事情败露,作为三姐的骨肉至亲——我、母亲和妹妹,连送亲的资格都被取消了。回家路上,母亲大哭不止。回家后,母亲大病一场,并从此得了个心绞痛的毛病,久治不愈。

  三姐出嫁以后,我没再见过三姐。我当然想念她、牵挂她,更想去看看她,可我觉得没有脸面再去看她,甚至也不忍心去看她;三姐自然也没到我家来过,她肯定也想念我们,可能是男人或养父母不允许她来,也可能是她不想让我们分担她的不幸。

  我成年后,一直奔波在多个城市之间,为生活而风雨兼程,为工作而心力交瘁,可是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多么艰辛,我的心里,我的梦里,都有一种对三姐不能割舍的情感,不能忘却的思念。

  我的血脉相通的三姐哟,你现在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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