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外传
“这个人”,是我少年时代一个同学的外号。说到其来历,则与他的爸爸有关。
这个同学姓齐。他的爸爸齐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
齐老师是从隔壁的一个公社调到我们大队小学教书的。齐同学呢,跟着就来了,插在我们班里。
齐同学的家在他公社的那个小镇上,相对于我们这帮在院子里长大的孩子,他自然就是一个城里人。那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全班同学个个都穿着补丁衣裤,就连齐老师也不例外。但是,自齐同学来了后,他就成了第一个“例外”。他那时的衣服,与现在的孩子们当然没法比,无非是卡叽布、线布、的确良、的确卡之类,而且也大多是旧的,但是却绝对没有补丁。这样,一个城里人的身份,再加一身没有补丁的衣裳,就足以显出一种骄傲来。
齐同学没穿补丁衣裳,并不代表他就没有补丁衣裳。有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们几个人打完了猪草鱼草,背着笆篓去学校玩,正撞见齐同学在教室走廊上洗澡。这时,他站在澡盆里,用拧干了的帕子擦身上的水。二个女同学见了“啊”一声,转身就跑。齐同学赶紧用帕子捂住那小鸡鸡,大声喊他爸齐老师拿衣裤来。可是待齐老师拿了衣裤来,他只穿了衣不穿裤,随手还把那裤子丢到走廊外面的操场上。齐老师站在澡盆边,习惯性地搓着双手,嘴唇快速地颤动,一迭声地说,不就是打了个补丁吗?这个人,这个人。齐老师大约一口气说了十来个“这个人”,声音先大后小,直至听不到声音,却还见他的嘴唇在动。我们想笑,不敢笑,个个都憋出一脸古怪。在回去的路上,大家学了齐老师的腔调,这个人这个人地互相叫着,开心极了。第二天上学,见了齐同学,大家都喊他“这个人”。从此,“这个人”就成了他的外号。
至于这个人的那条补丁裤,后来被我院子方伢子的娘,在学校后的黄花土里捡到,要方伢子穿着去上学。方伢子虽然想穿,但是不敢穿。他娘问他,他说这裤是这个人的。他娘又问这个人是哪个,他说是齐老师的崽。他娘不作声了,将裤收起。后来拿到墟集上将裤煮了另一种颜色,蓝色的裤子变成了黑色裤子,方伢子就老是穿着它去上学,齐老师和这个人也没有看出来。
学校在我们院子对面,中间隔了几丘田,还有朱公塘。朱公塘很大,原本是准备修水库的,下游的塘坝都修成了一丈来宽。我们下了课,很多时候就在大坝上玩。除了挖塘坝下面的白泥做蛋子,做各种动物外,就是玩铲锅巴的游戏。我们检来碎瓦片,象打飞镖一样往水里打去。瓦片在水面一起一伏地跳跃,一路直窜铲出许多薄薄的水片,然后没入水中。我们比赛,谁铲出的水片多谁就赢。输了的就得在脸上贴一纸条,以示受罚。
自那次补丁裤事件后,这个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来参加铲锅巴比赛。一下了课,就老见他把他爸爸齐老师逼进住房,然后关上门,就听见这个人好象在哭。齐老师照例是低声地嘟囔着“这个人”、“这个人”。大约一个星期后,这个人终于主动来找我们,硬要去朱公塘铲锅巴。那天,我们几个到处找碎瓦片,这个人却不,他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袋,一副悠然、鄙夷而又自满的神色。到了塘边,待大家都用瓦片铲了一圈后,这个人慢慢地从衣袋里抓出一把毫子(硬币),高高扬起,又慢慢地一枚一枚放落下来,掉入另一只手里。终于,他用右手中指和食指拈起一枚二分的毫子,往水面一扬,没听见任何声响便不见了踪影。他的这一举动惊得我们目瞪口呆,这是钱呀!二分钱能买一支铅笔,能买一盒火柴,能买一个面包,能买四粒玻璃弹子,一百个这样的二分毫子,就能读一期书。正在我们出神时,这个人说话了,给你们每个人二分钱,将你们的瓦片全买了。听他这样说,我们纷纷将瓦片塞到他手里,他拿不了就索性扯起两只衣角。来装。总有数十块之多吧,他给每人二分钱,算是全买下来了。若干年后,我们一帮幼年时代的同学,聚到一起时总爱提起这段往事,大家大笑,我们人生的第一场买卖,或者说是“第一桶金”,竟然与一些碎瓦片有关。话说当时这个人用一毛多钱,就将我们全缴了“械”,我们无法再与他比赛,只有在一旁给他当观众的份,所以冠军就铁定是他的了。我们不战而败,各人脸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纸条,狼狈之中又有几分壮观。放学回家后,我将卖瓦片得了二分钱的事说给母亲听。母亲说,齐老师生了个败家子哩。
后来上了初中。那时贯彻落实毛主席“五七”指示精神,公社中学办了高中班,大队小学则办了初中班,所以我们读初中仍然是在静尔庵小学校里。这时候这个人已经学会了抽烟,花五分钱买包经济牌香烟抽一周。有一天,这个人穿了一条新的确良裤子,他用手中的烟头在裤脚边上烧了一个洞,然后对我们说,你们敢吗?我们当然不敢。平时扯鱼草打猪草,或者是砍柴,不小心弄烂了衣服,都要让父母骂个半死。要是故意烧个洞,还不被活活打死。见我们不敢,这个人越发烧得起劲,每烧一个洞就说一句,你们又欠我一分钱。到后来两只裤脚的下头烧成了网筛状,这个人数了一下,共有三十五个洞。他说,你们要给我三毛五分钱。要不你们就得烧自己的裤。我们当然不会给他钱,三个人每个要出一毛多,哪里来钱?我母亲在队里出一天工还挣不到一毛钱呢。这个人见我们不答应出钱,就大度地说,不出就不出吧,我也晓得你们拿不出钱来。不过……他望定我们,然后慢慢说道,我爸要我穿补丁裤的事,不准你们说出去。其实你们不晓得,那也是我烧的,我不让我妈打补丁,她偏打。打了补丁,我就不穿。听这个人这么一说,我们终于放下心来。二年的事了,谁去说呀?要不是你提起,我们都忘记了呢。
这个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来。
二年初中很快就过去了。这个人没考上高中,回到他那个街上,帮母亲守米粉店。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这个人讨了老婆,两公婆就接手了母亲的店子,自己做起生意来。
按说家在墟集上,又有一家自己的小店,如果经营得好的话,两公婆再加上一、二个小孩,要糊上口并不难。可是这个人是个与众不同的折腾王,不知哪一天开始,他迷上了下象棋,从此对店里的生意不管不顾。有一个镇粮站的,还有一个镇供销社的,再加上这个人,他们三个不但棋艺高,而且棋逢对手,自然就搭到一块来了。起初是下着玩,后来是下一包烟的赌注,再后来就以钱论输赢,慢慢发展到下一盘棋输赢一百元。有一段时间,这个人手气太背,半年时间就输了一万多。为此老婆跟他大吵一架后,回了娘家,说是要离婚。娘家人赶紧劝说,离婚二字千万莫要说出口。看样子你家那个背时鬼也冒得改了,这样下去迟早是要走这一步的。但你千万莫跟他透露想离婚的念头,否则决然是离不脱的。接着就如此这般,授了自己女儿锦囊妙计。
齐老师生有三个儿女,前二个是一对姐妹,都早已出嫁,儿子就只有这个人。所以,这个人在齐家不是独苗胜似独苗。然而,这个人两公婆偏偏又是生的一对姐妹花,而且生第二胎时,还罚了一万多款。这个人倒是很想再生一胎男孩,却又惧怕承受高额的罚款,自己拿不出钱来。正在左右为难之际,老婆出主意说,我们离婚吧。这个人一听,马脸拉得更长,眼珠子一瞪,大喝道,离婚?门都没有!老婆柔言细语,你急哪样急来?你听我讲,离婚是为了生崽。这个人更气了,离了婚还生个屁崽!老婆继续开导说,当然是假离婚来。我们只要离了婚,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哪个管得着?待生了崽我们就复婚,谁还敢来罚我们钱?这个人一听,倒是一番道理,于是就爽然答应了。离婚那天,连爸妈都没告诉一声,生怕他们蛮横地阻拦,坏了自己的如意算盘。
两公婆离了婚,老婆回了娘家,这个人没事人一样,照样天天下棋。突然一天,想起离婚就是为了生崽,于是就去丈母娘家,想喊老婆回来播种。谁知这一去却不是那回事,丈老子说,你来做什么?他说来接老婆。丈母娘一听就大骂,真是死不要脸,离了婚哪个还是你老婆?这个人这才明白假戏原来是真做,拉下马脸,瞪圆眼珠子,就想发横。这时原来的三个妻弟,象三头好斗的牯牛,咚咚咚地赶来,吓得这个人再不敢出声,只得灰溜溜地逃回家去。
回到小店,这个人象个小孩子一样,哭得稀里哗啦。齐老师这年刚退休,与老婆住在老屋里,闻讯后慌忙赶来问个究竟。听罢儿子一番哭诉,气得脚手发颤,说不出一句话来,半天后才蠕动着老嘴,嘟囔出几个字,这个人!唉!这个人!说着说着,就打自己的耳光。
上述离婚这件事,我是听别人说的。那一天,我去赶街,撞见了他,他也没告诉我。当时他守着一个卖水果的地摊,正在往外选烂了的桔子。我就问他咋不开米粉店,却来卖桔子?他一见是我,脸早就红了,原本抬着的头也低了下去。他想了半天才回答说,开着个小店挣不了大钱,反倒捆住了手脚。我想出外做点大生意,就将店子盘给了别人。这些桔子是丈母娘家里摘的,吃不完就要我帮她卖一点。离开这个人后,我又遇到了另一个住在街上做生意的高中同学,于是就说起了这个人要出外做生意的事。高中同学说,鬼话三千!你也信?我知道这个人自小就是个折腾王,还死要面子,现在听高中同学如此一说,自然就不再信这个人的鬼话了。但是,我不明白这个人为何要对我讲假话?高中同学说,他现在下不了台啦。于是就将这个人的一古脑子臭事,一五一十地全抖给我听。听罢,我无言良久,也只得跟齐老师一样,长叹一声,唉!这个人!
自此后,我已有十来年没见到这个人了。但关于他的消息,倒是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据说去了云南,跟人做珠宝生意,起先倒是赚了二、三十万,后来与合伙人不合,就使把戏将对方排挤了出去,自己单干。那个被排挤了的昔日合伙人,为了报复,就花钱雇了一人去工商局举报他贩卖假珠宝。结果被工商一查,不但将假珠宝全部没收,还罚了好几万。这下刚刚做了小老板的这个人,一下子又变成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至于后来又做什么生意,就没人晓得了。
前几天,我在东莞接到一位同学电话。当时,我正在宿舍里看一部缉毒的电视,一位香港的毒贩头子,正站在一艘开往香港的船上,他回头朝大陆挥手,很神气很揶揄地说,我要回香港了,大陆的辑毒警官先生们,再见!谁知话音刚落,几艘站满持枪警察的快艇,快速到来,天空上还有一架直升机在盘旋。于是,一阵枪战,毒贩们全部落网。
刚看到这里,同学的电话就来了。他告诉我,这个人出事了。我还以为是和他离婚老婆的事,这个人不满她骗自己,或将她打残废了,或将她杀死了。总之,有多严重我就猜想有多严重,因为我听同学电话里说出事了的语气,肯定是出了大事。同学说,不是和他老婆的事。哪?到底是啥事呢?同学说出二个字,贩毒。我一下就懵了。刚刚在电视里看到那一幕,我真的无法也不敢将它与这个人挂起钩来。
我手中的手机滑落在茶几上,突然感到四肢乏力,我整个地瘫倒在沙发里。我喃喃地嘟囔:唉!这个人!
文谭居士彭建华作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