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座山的名义听雨
欣然的接受一座山的召唤,我冒着风雨走进了山。
进山的心情是迫切的。不止一次的进山,而这次,是北京的朋友已经先我一步进山,本地的朋友也在山里恭候着。说恭候,是客气话。电话都差不多被他们打爆,不断地催促着我。从市里出来就是风雨雷电,没有哪个路口不堵车。好不容易出了城,路上无序又匆忙的车流在雨声雷电声以及汽车鸣笛声的交织中令人心惊。
心情却格外的舒爽,是因为进山,因为这场雨。山的召唤,不只是对我,还有那些先我而到山里的远方朋友。这场雨,是开春后第一场雨,偏巧赶上芒种这天。芒种、芒种,不可强种。所以,没有理由不高兴这场雨,从农耕,环境,还有当下进山的情景。我把当下的这场雨成为进山的迎宾雨,庄重自然、亲切。
进了山,已是夜幕降临,雨幕及早的拉开了夜幕。山里的雨,纯粹真实。空气中丝毫没有山外那种汽车尾气和雨点溅起尘土混沌一起的窒息和刺鼻,山中弥漫着杏果和草木的清香,沁人鼻息。雨簌簌的落在草木叶片上,风声在山里初夏的雨中是柔软的,轻微的,隐隐约约,若即若离。
山的名字有些名不副实,教场沟,一座山偏偏用一个沟字命名,就委屈了这座山。教场沟,坐落燕山山脉,万里长城中其中的一座山。瞬间,这座山就在我们的眼前变得厚重,有一种力量让山在我们心中直立起来。教场两个字,不仅是字义表面的诗意,更源于历史中戚继光驻扎蓟关时在这个山沟里屯兵、练兵。山中的各种花草树木里尤其是野杏树居多,杏林山坳里掩映着古老的村舍,青砖黛瓦,木楞窗棂和纸糊窗户。五六百年的老古茶树在初夏的雨中绽放,芳香郁郁。
长城、古村、杏林、夜雨。还有这座山召唤来的朋友,是山的召唤,也是人对山的召唤。雨夜,率性而自然。我们在古老的房子里,土炕上,吃着喝着,天南海北的聊着,没有固定的主题。不经意的透过窗户,向北隐约墨黑的长城,雨夜中的景象大部分是一厢情愿的想象更准确。酒自然随意,没有人刻意的醉,散落在雨中话题没有因为长城变得沉重,没有因为杏林而清幽,没有因为古村而沧桑。
人在山中,山在雨中,雨幕罩住了空间和时间。在山中屋子里土坑上安静的躺着,屋子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手机也没有信号。把自己完全的归于大山,交予雨夜,坦然本真。忘了自我,所有的一切是山和雨的世界。
山以坦然的姿势面对着雨。今夜的雨,不急不缓,簌簌的落着。山是固化的,雨沿着草木簇拥山体的每一个缝隙,雨复苏山体的每一个毛孔和细胞,似乎要唤醒山固化的历史和记忆。山始终沉默着,阵阵松涛和雨声应答。山川在聆听着雨声,聆听雨声中所有的声音。
时间对于山,或许只是每一场雨的声音,以及雨声中其它外来的声音。应该是长城在它的胸膛蜿蜒的穿过之前,山就聆听着。聆听虔诚的巫舞娱神,风乎舞雩,琴瑟击鼓,以祈甘雨,介我稷黍。聆听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聆听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最难故人来"的无限喜悦。
当山的北方,那带着草原的粗犷和马奶酒的腥烈以摧毁山川的震撼响彻苍穹,山挺起了脊梁。脊梁上被后人称之为秦始皇的狂人在暴雨中对天呐喊,大地在我脚下。硕大坚固的背影留给那些虎视眈眈被称为匈奴、鲜卑、羌族的胡人。振臂一挥赶走山川的气魄,统一了中国。在雨夜,中华儒家文化的圣人创造出的书籍以及他的追随者,被一把火烧毁,一个坑埋葬。秦始皇在长城上站立着,脚下是大地,他的脚下还有他无数的臣民。为了自己站的更高,更加的牢靠,他脚下的人用血汗和生命固化着山川和脊梁。秦始皇问鼎天地的呐喊,笑声和快意,在雨夜中扭曲成恶魔的狰狞,哀怜、绝望的老人、妇女和孩子在雨中鸣泣。在雨中,万里寻找修长城丈夫的孟姜女,绝望的哭喊,雨声夹着哭声,人们祈求山川动容,祈求长城的坍塌。也是在雨夜,就在这座山的脚下,易水岸边,一个声音澎湃激昂,决然的发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会返",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向了千古一帝。
山固化的记忆被雨苏醒,唤醒了最深处最深刻的记忆。千古一帝背后的牛皮鼓彻夜雨点般不停地敲打了一千多年,马背上的成吉思汗挥舞着皮鞭和马刀,把山川的屏障锋利的挑开了一个缺口,成吉思汗的马匹和牛羊从山川踏过,无限的开辟他茹毛饮血的巨大牧场。
雨夜的声音不停的敲打山的记忆,填补历史的遗漏。当年秦始皇海上求仙的队伍是从这座山脚下,轰鸣而过,走向山海关。这座山的东方山海关,渤海再往东黄海。立在长城上的秦始皇看到了天,看到了海。他不相信海的那边还有人,只相信海上住着长生不老的神仙,滔天巨浪是神仙在招手,他的队伍从山海关走进渤海深处,为他寻求长生不老的仙方。
就在秦始皇的求仙队伍走向大海深处三年之后,秦始皇没有看到从海上来的片羽归帆,就凝固了他狂慢冷酷的笑容。
两千多年的风雨飘摇,山静穆的雄峙,沧桑超然。十九世纪末,当年的秦始皇没有想到,那个认为住着神仙的大海那边,来的竟然是凶残和灭绝人性的强盗。遥远海岛国家的士兵,踏着噗型的脚掌,从黄海到渤海,到这座山,到整座长城屏障庇护的整个民族,都处在血雨腥风的黑夜之中。
上个世纪,一个豪迈的声音响彻长城的上空:"不到长城非好汉",他面对着长城,反手向天,雄浑的抒怀:惜秦皇汉武,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在长城脚下的最气势宏大的宫殿前庄严的宣布,这个民族和山一样真正的站立了起来。大雨落幽燕,也是在当年秦始皇求仙望海的地方,他靠山临海,蓦然回首,发出了往事越千年,换了人间的感叹。
深夜的雨声绵长悠远,天籁一般丝丝缕缕的和山川连在一起,此时的山是活的。不单是历史风雨的荡气回肠,唏嘘吟哦,还有当下的簌簌雨声中低音的和弦,山中的私语。低音的和弦隐隐约约,由虚到有,是一种咕咕咕的低唤。进山弯曲的路上,在车灯的照耀下,我就看到从路上横穿而过的野兔。我的一声惊呼,也惊扰了林中栖息的雉鸡。初夏的季节,正是雌雄雉鸡求偶交合的时候,咕咕咕的声音就是雉鸡爱的呼唤,雄性对雌性的呼唤,雨夜中是那样的缠绵动听,水乳交融。这时,我有些愧疚这种声音。那是几年前,在这个山脚下的集市里,为了交际的需要,买了几对雌雄的雉鸡。买时是活着的,但是翅膀和双足是用布条捆住的,装在一个尼龙的袋子里。等过了几个小时,从车子的后备厢中拿出雉鸡的时候,其中的一只雄雉鸡死了。令我感动的是,另外的一只雌性雉鸡痴痴的守候着雄雉鸡,我把捆住它的布条解开的时候,也没有走开。后来,因为这个故事,我和熟悉雉鸡的山里人打听,知道扑捉雉鸡是在秋末草木枯萎到早春的季节,用一个白色的网在山上支起来,成年雉鸡的习性是成双的一起觅食和飞行,相互依赖和照应。所以,捕捉来的雉鸡都是一对一对的。我就想,如果世上真的有一种鸟称为爱情鸟的话,雉鸡是当之无愧的。
山是听到的,我也是听到了这个声音,雨夜中爱情的声音。雨夜,山中的声音不仅是来自历史的征服和杀戮,战争与和平,繁荣和贫困,血汗和哭泣,我眼下听到的是美好的爱情,有花开草长、蟋蟀、蛐蛐的声音,还有山中那棵几百年茶树的芬芳。
一夜的雨声,世俗之内的心已经润湿了。我索性走出屋,在门口让雨淋着。雨的韵律在我的耳边畅通无阻,我觉得我融入了这座山,身心和灵魂已经湿漉。世事喧嚣,来来往往的风声雨声,只有山听得真切,能够作证。而山始终沉默安然,草木永生。
以山的名义听雨,浸渍湿透的灵魂,我会好好的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