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楼外听琵琶
前记:蘸着历史风云墨迹的楼阁,你别看她飞檐斗拱,很是潇洒,其实是一种故作姿态,因为风云无形,楼阁再造,所以看楼阁不要为外形所惑,应把心思用在读历史上。有时换个感觉方式未尝不可,我以为,看江西的浔阳楼就不必登临,或面长江背楼听音,或面楼听长江水声,都是震撼。
有些景色可看可摸,有些景色可听可想,坐在九江大堤之上的浔阳楼,日夜闻扬子扬波,我在楼外闻琵琶,闻历史的诉说。我驻足楼外而不入,在很多人看来不可理解,滕王阁在我头脑里只留了个躯壳,浔阳楼只留下了声音。
浔阳楼不似滕王阁,拔地傲江,江为衣襟,云为羽翼。一个本来秀拔的浔阳楼被长江挤在江边,是长江的宏伟压抑了她?也许是我站在江堤看她,望飞檐斗拱都成了江中一燕,翩然而飞,和着江水作舞,少了敬畏,多了一份爱抚。滔滔江水吻着岸边长堤,千浪拍打着她的飘逸群幅,依然如乐奏着燕子飞舞的涛声,退去了再来,究竟你有多大的魅力,使得不羁的长江也为你如此迷离?是因为你把每个故事都诉说给江水去聆听,所以才有了这千年的相依;是因为你日夜不瞑目地看着波浪与你嬉戏,所以才有了这惊人的情有独钟。你终于想走出江畔,要到对岸去伫立么?所以在你的不远处的江面上飞起一道彩虹,跨江大桥一直铺到你的脚底……巨流涌动的时代,都是大手笔,在楼内为你装扮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九江人最懂你,历史的陈迹任何改动都只能是败笔,而宁愿为你的欲飞做一个大胆的想象:你是我的桥头燕,我是给你做嬉戏的廊桥。谁说现代与古代不能时空对接,谁说这样难以协调?我宁愿这样去妄想。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白居易《琵琶行》曲歌完全占据了我的听觉,不再去看浔阳楼如燕。我特别认为,凡是怀古体察彼情,需得环境,在书中吟咏数遍,不如实地感受一次,所以情绪这东西就是怪,也是千年景观不衰的真理所在。我寻枫叶,枫叶不到深秋,不放红;我看脚底江边荻花,都已被江水卷走,剩下江水在吻。浔阳楼里不纳琵琶女,琵琶声散落在茫茫江水里,我只能驻足倾听。长安距离江州路途遥远,京城歌伎沦落在此,琵琶弹的如泣如诉,惹得白傅驻足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之态如晃动眼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矜持,哀怨如这滚滚江水,终于泼洒的“江州司马青衫湿”。一段凄美的相遇,留下一篇《琵琶行》,如今琵琶声断,沉在江中,司马已故,唯留哀婉。就是这位“江州司马”,在青杉泪湿之后,便迈步登上浔阳古楼,再赋诗曰:“今日登此楼,有以知其然;大江寒见底,匡山青倚天;深夜湓浦月,平旦炉烽烟。”心中寒意难排解,恨洒江水;胸中惆怅说与谁知,放飞给匡庐云气;如月如烟,情思化作情物寄月寄烟。大悲如白傅!同僚不足语,语与琵琶女。钟子期一曲高山流水,断琴弦;白傅满腹愁绪哀伤,寄琵琶。古今多少相似!琴瑟与心的对话,无需语言,音乐把思绪肢解得无完肤了,白居易只能掩泪而泣……
可惜这些都与浔阳楼无干,我好想在这楼里留一个位置给你与琵琶女,配上那段“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声语,让这千年的哀婉找一个永恒的释放,我问浔阳楼可否,但浔阳楼无语。也许还是放在浔阳江边最好,悠扬的琵琶声可刺夜空,和着那醉了的江水,奏一个空旷的凄楚……打住!有为子孙担忧的,没有为古人安排座次的,也许都不能留住,那就放在心弦上,我愿听琵琶声语……
思绪里,蓦然琵琶声歇,又闻苏轼哀叹:坏了,坏了!该不是听这琵琶曲走神?也许是琵琶弦断,飞起的弦线猛敲了你的心瓣?哦,原来是苏轼援笔题写“浔阳楼”三字墨滴白笺而惋惜。苏公本欲题“浔阳酒楼”四字,但不慎墨污“酒”字,于是将错就错,干脆去掉那个“楼”的限制定语“酒”字。无酒无妨,天下楼名无酒字,唯独浔阳楼带着酒气,歪歪斜斜带着醉意,也就难与岳阳楼、黄鹤楼为伍了。我看当代书法家周韶华的书信作品,错处圈去,如画,也是一种别样情调的美,也许在错处才有更美。倘若苏公那幅多“酒”的题写悬在浔阳楼的额头,酒字上留滴墨,岂不天下无双!墨迹就是酒滴,多了一份难得的意象和奇异,美的东西不会因为遗憾而失去美的价值,也许遗憾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意外美,朱光潜老先生该不会吃笑我所坚持的美学理论吧?
文人走了,白傅去匡庐“独善其身”了,最终还是“兼济天下”的宏愿做他的苏杭刺史了;苏轼也走了,晚年的放荡无忌终于流下一个名题给浔阳楼,雅兴也就到此为止。有一个人来了,是宋江,就如桌上点菜,松仁玉米撤了,上一盘辣子鸡,会吃得你满头汗浸,他站在楼窗前对着滚滚长江高喊:反了,反了!
古今写楼形体的文字都如珠玑,我笔拙,再描红岂不是画蛇添足?还是看《水浒传》中宋江眼中的浔阳楼吧:
宋江看见那一派江景非常,观之不足。一座酒楼牌额上有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宋江来到楼前看时,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此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上楼凭阑举目看时,端的好座酒楼。但见:“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栏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宋江看罢,喝彩不已。宋江幽囚于此,独酌此楼,酒后疏狂,抒写郁闷,断然题下“反诗”:“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雀不丈夫!”如果在今日,我们读此诗,只能看做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处厄运而不放弃,有些微尘也弥漫天空的感觉,但宋江不同,反了朝廷的“劣迹”在前,任何文字都可能是他再反的解读。“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好一个徐冠卿,你的“反诗”做得也太显眼,骂得也淋漓,没有了宋江的温和,也没有了“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气势。只是他晚上听到老鼠啮咬衣服,恨得直骂:“毁我衣冠皆鼠辈,捣尔巢穴在明朝。”算是有了实际的反抗的心动。
我在浔阳楼前听琵琶,却听得曲子太多,“小弦切切如私语”,那是白傅听得心颤;“大弦嘈嘈如急雨”,那是步尘者纷沓的足迹,也如琵琶的高弦,都归于琵琶曲,不是很丰富的么?
弹奏琵琶曲选在自家的书房都少了意境,放在浔阳楼下去弹去听才有了玄妙,看浔阳楼联千古记载:
举杯酹月,想公瑾麾戈,陆郎怀志,青莲高咏,白傅慨歌,千古风流弘此世;
纵目凭栏,收匡庐郁黛,扬子雄涛,湓浦风霞,柴桑远照,八方灵秀萃斯楼。
“一尊还酹江月”,苏轼还是忘不了“酒”字,举杯不喝,只“酹月”,看来这浔阳楼的酒不好喝!周公瑾干脆把这里当做火场,烧得哀怨遍江,但还是留了浔阳楼,万幸!陆逊嫌周公瑾烧得不够,再烧,“火烧连营”败刘备,但还是不敢烧这浔阳楼。李白震撼,吟道:“浪动灌婴井,浔阳江上风。”一路而去,上了匡庐看瀑布。白居易奏响琵琶行,歌声沉江心。风流相聚,留下串串足迹……
凭栏纵目,好一个放眼的去处:“匡庐郁黛”,看庐山要出庐山外,身不在山中,就站在这里看。“扬子雄涛”,长江千古浪涌,日夜翻波曲。“湓浦风霞”,远眺胜景风吹来,霞披彩。“柴桑远照”,总在晚霞里留住浔阳楼的倩影。山川灵秀,荟萃于此。
浔阳楼可听古音,但我还是担心,太沉湎了会伤感,今人更不敢在此高吟,因为怕打断了琵琶声语,怕止住了江水不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