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
雪,你簌簌的来,轻叩我的门扉。当久已不再过问门前走过的影子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今又来,唤起我内心浅浅的不安。平时只是从窗帘背后看到他们模糊地影子,而如今,你像一面镜子,分明地映照出他们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雪,你洁白无瑕,是九重天宫最纯净的花。在静静的夜,你欢快的降临人间,覆盖了我乡村的全部山山峁峁。你可曾记否,在一个黎明时分,刺骨的寒风吹着光秃秃的柳树猛叫,有一个妇人剥开你的家族——雪层,那个妇人就是我母,她蹲下身在雪层下,搜索着我家炉膛的火苗;那黑色的“精灵”——煤渣,是从富人那厚厚的铁门里被重重的扔出来。我母的双手,被结冰的温度冻得通红,恰如那烧红的火炉。当我母迈着冻僵的腿离开后,你不再洁白,而是沾满了煤渣的黑色。
雪,你今又来,是为了什么?你洁白无瑕,是否要为我母唱离别的歌,就在刚才,我母拉着我的手,说了她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又是一个下雪天!”说完这句话,她老人家就撒手去了另一个地方,身体开始冰凉。雪,我不知我母,说这句话时是喜欢你,还是厌恶你?总之,她的声音已沉归大地,沉归你的灵魂。雪,就请你埋葬我母的尸体,省得一副朽木棺材的虫蛀。曾经,我盼望你来,只是因我的棉衣被母亲死死的锁在大衣柜里,要是你不来,我母就不会将棉衣拿出来给我穿,我见到你,那兴奋劲不亚于见到我爹。
雪,我一遍又一遍的将你呼唤,因为我母在雪中留给我太多的记忆,冰雪路滑,我母几经滑到才将我送进学校。如今,景依旧,我母还能否拾起我随手扔掉的书包。当你把母亲的梦吹醒,我握着母亲的手心依然冰凉。时间只如隔夜的雪,来不及珍藏,来不及挽留,啊,你若如我呱呱坠地的那场雪,恁多好!在我母胎盘中孕育的十个月,也曾见着像今天这样白净的雪。
雪,你可曾提醒我?我在长大,我母在老去。曾经你来,赐我母一顿丰盛的晚餐——年夜饭。我无比的感激你,因为我母脸上乐开了花。而如今,又在冬季,你在一点一点埋葬我母的尸体。血液涌荡在我的血管里,炉膛的火苗依然在猛烈地蹿跳,烧得“哧哧”的响,而捡煤渣的妇人,竟躺在院中冷冷的雪之下。啊啊,你这杀痛人的雪!
雪,你堆积了我的情感,你就像我多年的故交一样。当夏花秋实已萧索,我心清冷之时,你就会轻盈缓步而来,走在我的身后,调皮的用双手蒙住我的眼睛,让我猜猜你是谁。每遇下雪天,我都异常激动,凭窗而立,远远的观望有关你的一切,被你覆盖的街道、楼房……我母曾问我:“雪,是你很喜欢的吧?”我使劲的点了点头,转身之余突然看到了她鬓角雪一样白的银丝。我母曾在雪中念叨“雪花,飞吧,飞吧,我儿将来也会像你一样飞起来的”。啊啊,你这旋身舞动的雪花,你越发勾引起我对母亲之死的愧疚和遗憾。雪断人飞,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是我未来生活之希望的指航灯。我母的尸体若如春雪,我这泪滴的热汤能否将她消融,送她去那个幸福的无极世界。
雪,平时你是最怜人的,可是今天你却不懂了我的心。幼时家里吃水困难,要去几里远的外村挑水,我母就煮雪制水缓我饥渴,一夜安稳的睡眠,只因这几勺滚烫的雪水。今天,我与阿母,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当她老成我的小孩,教我如何放心她一个人在这清冷的天气上路。啊啊,你这不通人情的雪,教我何堪自已?
雪,是谁说你是冬天的礼乐,春天的礼赞?若果真这样,我母岂不沾了你的灵气与福分,行至途中碰见了几枝在雪中开得灿烂的梅花;虽然她没有赏花的天分,但那奇迹终究可以减少几分她行路的寂寞冷清,于是她就满怀憧憬的走向她的那个住所了吧。雪,若是你还有几分神通,就打发走那些村落的天狗,让那些畜生不要大吠不止,吓着我母,可怜她一个人行路。啊啊,阿母,且行且行。
雪,你之来,为我母披麻戴孝,一片白色的天,一阵白色的地,省的我喊亲戚朋友来穿白色的丧服祭奠我母的灵魂,就让我一个人在雪中陪我母一夜,再陪她老人家说说家长里短的土话。这土话,是我母教会我说的最地道的乡音,我与阿母今晚说的这番话,怕是明朝她到了那个无极的世界去,就没人能听懂了吧。啊啊,我捶胸顿足,天地不应,哭哑了,泪干了,开始嚎了。
雪,你且摸摸我的五脏六腑,它们还俱全乎?今天你的到来,我母的离去,我心之痛,一曲人世的悲歌。雪,你且徐徐的下,为我哭唁“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原创作者:张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