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母亲告诉我,一岁的时候,我便开始学走路。
首先是站蹬蹬,趴着墙根走。慢慢地,我不满足了,我要脱离大人用手围成的圈,要甩开那引我走路的坚实的墙。
小小的院子里,方砖铺就的地面上,虽然留有我摔倒后留下的吻,虽然留有我膝盖破皮后滴血的痕,但是,我到底学会了走路。
轻轻地,我用小手推开了小院子的门,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映入了我的能照见人的眸子里,印象最深的便是经纬错综的、大小不等的、风景各异的、望不到尽头的无数的路。
去找妈妈的话,该走哪一条路呢?我迷惘了。
妈妈告诉我,她哪条路都走。
我挥着蒲扇在路上扑打流萤,带着小弟弟在路上寻找草莓,那是多么好吃的又甜又酸的泡泡。我呼唤过伙伴们一人出一把坐椅,用绳子把椅子连接起来在大路上当火车拉。山道上,响起我“开车”“停车”的调度令。
我金色的童年就在一条条的山路上留下天真的神奇的梦。
六岁的时候,我背上书包走在家乡的铺满小草的路上。任春风吹拂胸前的红领巾,任书包有节奏地敲打右侧的臀巴骨,我仍然在路上顽皮地跳呀蹦呀!回头看时,让我践踏过的小草,又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蓦地一惊,仿佛才发现路上有这等神奇的宝物。
六年过去了,我无法享受那条满是小草的路给我带来的幸福。
于是,我去放牧了。
牛路是阔大无边的山路,那头“小伙子”黄牯驮着我奔驰在那山路上,它要把我带到后山牧场。
条条山路通往后山牧场,我们的战士到齐了,于是就有了雄壮激烈的一幕幕,其威势情状实在不亚于西班牙的斗牛之下。回去的时候,我就像一个凯旋的将军一样,骑在武高武大的“小伙子”身上。“小伙子”呢,好像是通晓主人的心事,它昂着头,慢悠悠地在山道上散着步,它怕惊扰了主人,它知道我在读《牛虻》。夕阳的余晖染红了那条黄泥裸露的山道,也染红了满是泥土的将军。
以后的路边难走了!
早晨,唯一的工余时间,我肩着柴担走在烟雾弥漫的山里,那里根本就没有路。群山布满了荆棘,荆棘下满是碎片瓦砾。我的柴刀上下飞舞,仄仄的山路从荆棘中开出,通向那隐蔽的茅柴丛。待我满载归来,手已划破,脚已刺伤,裤子汗湿得可以拧出水来。我走在崎岖的山道上,心极沉重也极轻松。回头看时,我见到了露珠闪闪的荆棘丛中,有我的镰刀劈出来的通向茅柴丛中的路。于是,我满意了,湿裤管在“铁壳”“铁壳”地响。原来,这上面不光有汗,更有山里的露水,我留下一串脚印在山路上。
白天,水平如镜的田里,画着笔直的均匀的排列有序的格格,那是迷魂阵一样的格格,我把它当作路,是退着走的,手里的秧苗小鸡啄食一样往泥土里扎。我弓着身子在水田里就像一条流动的虹,一点也不变形地移到彼岸。抬头看时,竟有如此的奇观:秧苗成行成线地连接着百米长的两岸,一条条笔直的路靠着笔直的格不事雕琢地修成了。我坐在田埂小路上,怅然失意,这成功有多少是属于我的呢?
晚上,这是完全归于我个人的自由时光,要是能走路那该有多好啊!可是,我不能走,我不是怕黑漆漆的夜,也不是怕弯弯曲曲的路。我要读书,我在读书,我在书里寻觅我的路。
书里哪能有路呢?
天头、地脚,边缝、中缝,貌似一条条的路,其实不是路。虽然,我也在一行行一路路的读。
翻字典,做笔记,圈圈点点,钩钩画画,词中珠玑,句中警语,篇中真谛。我相信,这里有路,许多人就是从这里找到路的。
书山有路勤为径!
就这样,我乱撞,我迷惘,我摸索,我寻觅,我呼唤,你在哪里啊——路!
十二年又过去了。
当通知书在手,行李在肩时,我已经胡子拉碴,童心逝去,面目全非。这时,我已经是“三八”芳龄的老青年了。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四?
车轮碾在平滑笔直的铁轨上,铁轨也铺成了一条路——一条现代化的路!
车厢里,我坐在舒适的沙发上,望着窗外,条条逝去的山路,横向的也是古老的;节节逝去的铁路,纵向的也是现代化的。这时,我想起了一首儿歌:路是双手开,屋是双手盖,树是双手栽,我们都有一双手。
这时,我问自己,我走了么?我坐在车上确实没动。可是,路却在逝去,能说我没走么?我今后能这么走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