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智勇访问记(1)
四月十日的晚上,我访问了秀水乡党委书记乐智勇。
为公乎,为私乎,我说不清楚,但是,访问乐智勇是我的夙愿。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和冷智勇相识几年了,并且也混得挺熟的。但是,他很忙,我亦忙,二人能够静下心来作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的机会却一直没遇到过。
四月十日那天,细雨霏霏,一天的人大会结束后,我估计乐智勇应该住在乡政府,便离开了学校踏上了光滑却不泥泞的道路。
到了乡政府的大院,却没有看见乐智勇,他的办公室是黑灯瞎火的。
我在府前街上惆怅徘徊,是等还是走?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去问乡里其他干部,干部们都说不知道他们的书记去了哪里。应该是闲聊去了吧,他们猜测道。
我决心等下去,顺手推开了电影院放映室的门,那里有一群人在玩三打哈,我就呆在那里看他们玩牌。
等到晚上九时,玩牌的人兴尽人散,我也随大家走出那间斗室,又来到府前街。这时,我看见乐智勇的办公室灯亮了,便狂喜着跑上了乡政府办公楼二层楼上敲响了他的房门。可是,我一敲不应,二敲不响,屋里没有人。我迅速地作出判断,停下敲门的手,灰溜溜地往回走,打算回学校算了。走过乡政府会议室的门口时,里面的灯光提醒了我,会议室有一部彩色电视机,乐智勇也许在看电视。果然,我从门缝里便一眼瞧见了他,推开门就找他出来。
我真有点不好意思,这是他难得的休息机会。乐智勇见了我,则是满腔的高兴,泡茶递烟,一脸的笑容,我也就宽慰地坐在一把老式藤椅上。
访问乐智勇,从哪里谈起呢?我思忖着。
他是乡党委书记,我是乡中学校长。我来找乐智勇,一是来请示学校几项工作意见的,而是为了完成奉叔的托付,劝他下大力气整顿我们的乡办企业,要他拿出硬派作风,挖出那些形形色色的蛀虫,在廓清的基础上再图发展。显然,第二个问题是我今晚访问他的主要目的。
我沉默了一会,掂了掂分量,觉得应从第一个问题说起。因为我和乐智勇还未达到相知很深的那种地步,和他往深里谈,他未必不筑一道墙。
就从身边事说起,从轻的事情说起吧!我下了决心。
我说,乐书记,我是来请示一件工作的。学校的仪电室实验室是一九九0年达省标的,今年是全县达省标的一年,我们已经达标的学校届时要全部复查。根据新的要求,学校还少了一个实验室,可是,旧教学楼二楼西部的两个教室屋漏无数,百孔千疮。学校议了一下,想改建这幢房子,具体的做法是天面换瓦,换油毡,东西两垛墙升为垛墙,更换那些小而无棂的门窗,装饰好天花板,将猪栏式的走道花格栏改为实心贴花栏关,内外重新粉刷,外墙做沾石子,修一座直达前面教学楼的天桥。改建后的旧教学楼就叫科教楼,以仪电实验图书为载体,请您在这件事上支持我们。
我一口气就说了这么多,乐智勇在认真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末了,我怕他不同意,又补充了一句说,经费由学校自筹解决,不要乡里拨款,只要乡里批准这个方案。
我熟知乐智勇的办事风格,财政上面的钱,他抠得很紧很紧,钱是他的一条最敏感的神经,所以,别人给他送了一个绰号,叫做皮筲箕。
乐智勇轻松下来,他说,钱,你是知道的,乡财政太紧了,这哪里像一级财政,一天到晚过着拆东墙补西墙的叫花子日子。前年为你们学校修的新教学楼的帐至今还欠着三万元钱,今年又计划再为你们学校修一幢家属楼,如果再拨款去为你们改建科教楼实在是有困难的,或者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是,靠你们自己拿钱,你是否计算过这个工程需要多少工料,需要多少资金?
我说,大约需要一万五千元钱吧!我不敢如数实报,只能缩了水分报告。
乐智勇说,你的钱从哪里来的,天上又不会掉金坨坨。他望着我,脸上带着友好的微笑,厚实的大手掌撑在椅子的背脊上,上身前倾,这样认真地问我,揶揄我。
我跟他掰着手指细细地算:建西部围墙需要二万五千元钱,改建科教楼需要一万五千元钱,这两项建设需要投入资金四万元钱。去年,学校积余了一万二千元,今年上学期学生集资七千元钱,下学期集资一万二千元钱,今年全年办公经费节约一万元钱,估计工程完工后,学校不会欠账。
为了使乐书记下决心批准学校的基建项目,我又告诉他,去年我们学校基建投资一共是五万元钱,可是,真正从学生身上集资的钱不足二万元,我们不但没亏帐,年底还有余额。
乐智勇问我是否用去了学生的保学押金,我告诉他,那笔钱我们一分都没动。
乐智勇显得更加轻松起来,他一口答复我说,好吧,过几天,我约人来看一看,再作商量。
我说,也好,你们乡政府领导来校也顺便把家属楼的选址、规模以及运动场的选址一起研究一下,就算开一次正式的议教会吧,时间由你们定。
我得寸进尺在话题中又增加了两个内容,这些内容都是令他头痛的。于是,我们发生了争执,他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也坚持自己的意见。
乐智勇坚持家属房每个套间的面积为五十平方米,建筑面积包括了阳台和梯级,共建十个套间,总造价控制在七万元左右,单位平方米造价在一百四十元左右,这是一个总的概念。
我坚持认为套间面积太小,住进去无法使用。再说,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将来也尽是失悔的事情。我们争来争去,最后是乐智勇做了让步,他的让步是有条件的,即扩大建筑面积,少建两个套间。这一点我又不同意,因为建少了,住在校外的教师就不能住进学校。
后来我们谁也不让谁,所以,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两个人都认为把我们的歧见放在下一次议教会上讨论会好一些。
关于学校修建运动场,我们也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建运动场就必须征地,邻村要求乡政府以地换地,乡政府和乡属机关单位全都是占用这个屋场的土地。农民要求乡里及部门将废弃的土地归还给他们,这就是以地换地。这样,才同意将学校附近的土地拨给我们学校。可是,乐智勇不同意这个方案,他认为到了手的利益不能还给农民,我又不能完全说服他。
记得有一次,乐智勇来到我们学校。我与他谈到修建运动场一事,他神色凝重地对我说,我欠你们学校一笔账,这笔帐就是修建运动场。我很忙,一直没有时间处理这件事情。但是,我总会在自己的任上将这件事情做好的。
聊着聊着,我们说到了另一个话题。
乐智勇问,听说区办要扣你们的钱,扣了吗,为什么扣钱,扣去干什么?
我说,已经扣了,是从教师工资中扣除的,项目是学生杂费中的生平四元,农村学生比城里学生每生多收四元,还有水电费的一半,文体费中的十分之三,合计生平扣去七元五角钱,这笔资金用于他们修建家属房。
乐智勇说,他们的家属房才修建不久,不是挺好的吗?
我说,是啊,可是现在城里的住房标准提高了他们也要跟着往上跑。
乐智勇说,区办一不供电二不供水,三不供文体器材,凭什么扣钱?
我说,道理是没错,可是,你到哪里去说理。前次,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打电话给区办,明白地告诉他们,我要拿他们的扣款单去县人大告他们的状。他们学乖了,隔一天后,召开中学校长和教育组长会议,要大家表态支持。九个带长字的人,舔痔者居多,大家都同意区办的违法乱纪行为,唯独我一人抵制,我一人当然是独木难支,只好说,好吧,你们扣吧,你扣我的,我又从学生那儿收来,铁打锉,锉于木,这个世界反正是农民倒霉啊!
乐智勇无可奈何地苦笑,他启发我说,你是县人大代表,应当主持正义,或是罢教一周,或是层层告状,先告到市里,叫他们下不了台。可是,区办又管着你,他们会给你小鞋穿的。
我说,我才不怕他们给我小鞋穿。那次,我在电话里,我把自己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都做了一个估计,并且也告诉了他们。我说,我只打算把这个校长做到今年的暑假。
乐智勇说,不行,只要我在这个乡里任党委书记,你就不能辞去校长职。
我说,我只是不服,他们的胆子竟然如此之大,公然收取学生的钱去建自己的房子。我在下面打洞钻眼是为了学校的发展。学校十年发展规划的最终目标是使办学水平达到省标一级中学水平。我们实施三年,年年超额完成任务。不过,区办那帮人对我也无可奈何,我是粪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又邋遢。
说到这里,我们都忧叹时运不济,世风日下,好人难做。
乐智勇说,区委书记东哥也是恨死了我。一次区委开会,研究买辆小车,叫每个乡都拿七千元给区里,东哥先与其他几个乡的党委书记串通好,许给大家的条件是,车子买来后,车子公用,哪个乡需要用车就打一个电话来,乡里用车只出油钱,不出车钱。东哥找我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不行,这钱不能摊给农民,我们秀水乡情愿送两千元给你们区上,我们不入你们的股,也不要你们的车子坐。如果在公路上万一碰上了你的车子,我又是步行走路,你们车子又还可以搭载,那我就搭一个便车,也是允许我搭便车我就搭便车。就这样,东哥恼怒地对我说,次次说好了的事情,让你给一戳就戳烂了。
乐智勇说,东哥不喜欢我,我也是没办法去逗他喜欢。做着一个乡的党委书记,我不为农民着想谁为农民着想?
乐智勇说,就说你们教育系统吧。去年区办开议教会,要求各乡给他们集资修房子,会也开了,饭也吃了,甚至每个乡党委书记还得了一份纪念品,我在会上依然表示不同意,后来其他乡怎么做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乡既没集资,也没送钱去。
乐智勇说,这工作真是难搞哇,上上下下都得罪人,不得罪当官的就得罪农民。顶撞自己的顶头上司,上司不喜欢你,处处给你小鞋穿,应该轮到你的切身利益的事儿,他们都绕开走。政府部门工作认真了,他们也不喜欢你,背后议论你,反对你。机关干部只图轻松享乐,不愿认真做实事,这是一种风气。你一个人抵制这种风气便把自己推到孤立无援的地步。这其中的苦楚又有几人能够知道,我是常常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我俩犹如伯牙钟子期,从相识走向相知,有了共同的心声。
乐智勇停了下来,默默地专注地注视着我,似乎有求于我的回答。其实,这是不需要回答的,但是,我还是启发他说,是啊,机关里婆婆妈妈的事情你可以少管或者不管,落得轻松一点,清闲一点,该是多好啊!
乐智勇说,少管,不管?这怎么可以!好比你的学校,你什么事情可以少管,什么事情可以不管?是食堂吗,是学生就寝吗?我看你也是什么事情都在管,不管不行啊!
乐智勇继续说下去,他说,是啊,大到学校的发展,教育教学质量,小到扫地,饭里有沙,你都要亲自去管。你也是事无巨细都在管,你不去管,别人就会找上门来让你去管。我没当过大官,不知道那些大官是怎么管事的。他们可以大大咧咧,我却不能够。
我问乐智勇,自从去年暑假以来,秀水地区一直在传他要调走,他是否知道这种说法?
我说,秀水的机关干部都是在前任李书记的手里进来的,他们留恋李书记在任时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日子过得轰轰烈烈,一天到晚醉酒熏熏。大家有的是笑,工作没有压力。你来了,作古正经做事,这些干部不适应你的行政风格,巴不得换一种生活过日子。
乐智勇说,这一点我也看到了。你们秀水人并不友好,有个叫黄加西的在市里当市长,我在乡里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去年收晚稻,你们建设村有几摞稻草堆在田里没担走,黄加西从市里捎信来责备我。公路边林地更新伐倒了一批成材林,又栽上了一批小树苗,他也捎信来,说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得利。你看我怎么搞呀!
我想,是啊,黄加西做官也是做昏了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连那些下车伊始的钦差大臣都不如。我们学校一九九0年修建教学楼,找他想办法弄两个钱,他不但不帮忙想办法,还责怪我们发了募捐求助信给他。并且还发牢骚说,没钱没钱,我哪里有钱,建什么教学楼,老师们都打牌,不管学生。我是一九八五年调进秀水中学的,黄加西年年荣归故里,一动身就有县乡领导来陪同,他从学校门口过身就从来没跨进学校一步。
乐智勇又给我递过烟来,是二等品芝城牌子的。
我想,该是转入正题的时候了。便说,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乐智勇说,但讲无妨,不知是什么问题?
我说,你在秀水当了三年党委书记了,人大代表对你有条意见是比较集中也比较中肯的,认为你在对秀水乡镇企业过去存在的经济问题上清查不力。或者说,你不敢去碰这个敏感的问题。去年,人大代表查的塑料厂贪污一案还只是一个引子,老百姓对此并不满意。
我继续说,老百姓都讲,我们秀水的乡镇企业从严石河书记任上算起,都快有十年历史了。在李智慧书记任上,乡镇企业花费七八十万元。十几年来,乡政府得了多少利益,每年上交的利润还敷不上乡企办几个行管人员的工资旅差和办公经费。全部工厂企业不是倒闭就是半瘫痪状态。一些有头脑的人大代表就说,我们的干部,不少人是希望企业倒闭的,一倒闭就可以拍卖,一拍卖他就可以从中渔利,公家亏损了,私人却发财了。凡在工厂当过厂长会计的,无一不是在塞满荷包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们来到城市建筑自己新居室,室内摆设骄奢豪华,他们的存折是暗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公家弄走了多少钱。
我继续说,秀水的老百姓也不是全不友好,其中大多数人还是善良之辈,他们希望有青天大老爷老为他们主持公道。你主政秀水,秀水人对你是寄托了无限热望的。可是,你主政三年以来,不曾见你对乡镇企业有所动作,人们并不怀疑你的官德和能力,人们怀疑的是你的胆量,认为你是怕事,你是在绕开矛盾走。新官不领旧事的陋习束缚了你,得过且过的庸俗思想束缚了你,人们重新变得失望了。你属下的官员也有不少是具有正义良知品性的,他们也感到失望了。大家都在默默地问:我们秀水何时有出头之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