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我心底的风景
近来爱看些被所谓“正统”文人所不屑的词,例如李煜,例如纳兰性德。后主的词哀婉而不失质朴,容若的词清绝而不失风华。说起来,李煜延续了温庭筠等“花间派”词风,又独树一帜,形成了鲜明的李氏风格。而纳兰性德身为权臣纳兰明珠之子,又是清朝八大显贵之一的叶赫那拉氏,词风却不染凡尘俗气,以真取胜,逼真传神,清丽婉约,格高韵远。读过几首,掩卷深思,也真是妙人、妙词,虽说不出什么好,但轮到自己黯然神伤的时候,这些词却又随口念出来了,仿佛早就等在那里一般,这比起那些文不达意的笔墨自然要胜过万千了。
但想必天降英才诞于世,也必因天妒英才而离世。李煜在位不过二十余年,从九五之尊变为所谓“违命侯”;容若雄姿英发,少年英雄,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而后一病不起乃至七日后溘然离世,仙逝之时不过三十有一。若要找一些共通点,便是二人的妻子都先夫君而去。而谈起这一点,我倒想先讲讲容若的家事了。
纳兰容若二十岁时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为妻,时年卢氏年方十八。卢氏之名正史并无记载,但有些影视剧说她有一名为“雨婵”,我倒宁肯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这与她的命运相当贴切。据说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成婚后夫妻情坚,恩爱笃深。然后呢?又是老生常谈,自古红颜多薄命云云,但现实就是如此循环往复,让悲剧一次次重演来赚后人的眼泪:三年后卢氏因产后受寒而亡,这无疑给了纳兰性德极大打击。
我查阅纳兰性德每一首词的创作年份,发现从卢氏撒手人寰后,纳兰性德词风为之一变,是所谓“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这可算的上一出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了,原谅我的措辞,实在是从前感情都被电视剧榨干了,而忽视了现实中人所应具有的一切情感——即对人生的感悟和文学着作中汲取到的值得思考的东西,平静一段时间继续醉心于诗词歌赋,此景应此心,难免多生出几分感伤来。一般来说,肥皂剧的剧情是,原配死了,为凸显男一号的痴心,应该续弦。容若续“娶”的这位也不是一般人,乃是江南才女沈宛。沈宛字御婵,浙江乌程人,她的主要着作便是《选梦词》。
其实这本词偏冷门了,我从前信手拈来随便翻过,连作者都记不清的,今日要写容若,又查了查他的裙带关系,赶上了这讨巧的人。二人因词结缘,因词生情,此时纳兰正处在一种对知己的渴求状态中,秀外慧中的沈宛自然是上佳之选。但由于沈宛出身官妓,又是汉人血统,根本就不被纳兰家承认,所以只能在德胜门内置房安顿。虽然他们过的是一种类似情人般的生活,但我却更想给沈宛一个名分,哪怕是个妾呢。这出有主角与没主角没甚分别的剧终于是要落幕了:容若于次年因寒疾而病故,享年三十一岁。我想沈宛也是可怜了,若真有个遗腹子,倒是拖累;倘若没有,一个妇人家改嫁想必也过的不甚舒心。
说到底还是命运作怪,纳兰容若与其发妻皆因寒疾而亡,算是死在同一处了;沈宛却也可怜,婚后的恩爱未能长久,初嫁作人妇,不过一年光景,便要哀叹什么物是人非了。我是极恨这令人叹惋的过程的:纵然千般错,万般错,何苦如此磋磨女人?她们所处的社会背景,注定她们只是一朵朵娇嫩的花,风能吹雨能打,无人呵护无人疼惜,怎生堪度凄凄长夜?偏偏又是命运作怪,她们往往成了男人辉煌时刻的背景板,只为人前衬托男人的好而存在,史书工笔,对这些可怜女子,未必真的公道。
忽然感觉自己仿佛也可算得“鸳鸯蝴蝶派”中人了,放着好生生的论语不读,偏爱那些词曲雕琢成的言情。倘若我生于民国,倒是恰逢其时了。但这一幕幕爱情,或悲或喜,总有它惹人喜爱之处,女子无论有才无才,总归有命中注定之人去呵护疼惜,例如周娥皇。
李煜册立国后,首选周娥皇。这却也是一位奇女子,相夫教子颇有贤名,而且弹得一手好曲,曾得元宗所赐“烧槽琵琶”,又收集《霓裳羽衣曲》残篇,整理归纳,焕然一新。李煜的词能有如此功力,娥皇功不可没,她的多情多艺为李煜提供了无穷的源动力,娥皇排曲,后主填词,二者宛如天作之合,充满着旖旎绮丽的风流韵味。
好吧,写到这里我自己都为这冥冥中的莫可名状而羞愧了,是的,女主角又要死了。乾德二年十一月,风华绝代的大周后,于瑶光殿与世长辞,享年二十九岁,乾德三年正月,葬于懿陵,谥号昭惠。而这一年,李煜也二十九岁了。
他,终于是追赶上了妻子的年纪,但却再也追不上那个人儿了,一缕香魂随风飘散,只留下他,悲伤到拄杖方能站立的他,形销骨立的他。命运啊命运,你叫我说什么好呢,女子也死了,男子也伤心欲绝了,偏要再补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李煜又续娶其妹,是为小周后。正史里也没有小周后的全名,我想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续娶不久,南唐就不存在了。小周后与李煜在京师携手度过三年“日夕以泪洗面”的囚禁生活。李煜四十二岁亡故,小周后悲痛交加,不久也随他而去,算是为南唐这段艳史划下一个并不完美的句点。
看到沈宛,不由得想起唐婉——姓名相近但结局迥异的两个女人。在与陆游和了一首《钗头凤》后,心痛交加哀伤而死,又何尝不是一出悲剧?而沈宛,恩爱日子未过多久,夫君便撒手人寰,想必是生不如死的了。再回头看看李煜与周娥皇,不知怎的总是想起苏轼与王弗。总是在重演过去,重复过往的历史,无论是否蒙尘,还是依旧熠熠生辉,也许昨日旧事,明日便要重提。
所有的这些故事,我们都只能做个看客,偶尔感伤一番,掉几滴不算真诚的眼泪。一个个鲜活的人,交织出一幅壮丽的爱的史诗,我希望,无论是苏轼梦中“小轩窗,正梳妆”;还是容若所见“夜深千帐灯”,亦或是“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都能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心底一抹凄绝婉伤的别样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