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三记
生命的迎来送往每天都在进行,就像日升日落亘古不变的法则。村子里三位父辈的不幸去世,让我切实感到了这种法则的不可逆。三位逝者生前都住在我们村西头,和我的父亲一起长大,而且是朝夕相处的邻居。他们性情各不相同,生命的轨迹迥异,但都在2010年因病相继去世。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怀念这些曾和我共同走过生命旅程的父辈。一莽哥
莽哥在经历了5个年头的病痛折磨,终于去世了。
莽哥我叫他哥,其实他比我父亲还大一岁。他与人为善,淳朴善良。虽然生活艰难,但他总是乐观开朗。直到有一天清晨,在他赶早去县城买农药的路上,眼一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脑血管的血液撞破了血管,浸入了小脑,使一个平日健康乐观的人从此改变了命运。幸好有熟人发现,及时送到附近医院,保住了命,却落下了一手一腿的残疾。
病后的莽哥,每天坐在一个圈椅中,拖着半边残疾的躯体,在村头挪动着。生命就这样艰难地延续着。春天村西头的一片油菜花开的金黄,莽哥挪动着圈椅,坐在地头,他的脸上少了痛苦。那时的他还可以说话,不时和过往的邻人打招呼。当邻人安慰他时,他会笑着说:我还能活几年,张爷在梦里和我说了。张爷,我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人,只听大人说他是我们村所有张姓人的先人。村里有他的庙,张爷的庙就在村西头莽哥家的门前。每年7月15日是张爷的庙会。莽哥家距离庙最近,每逢庙会时,他忙不迭地劈柴跳水,打扫卫生,摆好祭祀用的东西。他会像老大哥一样,带我们一群孩子放炮,迎接张爷下凡,事后又一起放炮送张爷回宫。许多人都说莽哥是张爷的亲孙子。在大家的心里,张爷会保佑我们村的子孙们,特别是保佑孝敬张爷的莽哥。莽哥就在一片憧憬中,活了5年。原本乐观的他却因生活的艰辛、家庭的矛盾,使他疾病加身,在65岁时终于阖目而去。
莽哥弟兄五个,他是家中的老大。他小时没上过几天学,早早下生产队干活供几个兄弟读书。家庭贫穷,父母年迈。本来父母和四弟一起生活,但四弟媳对老人不孝顺,竟动手打老人。使得莽哥和他的小弟大为生气,在一次家庭的吵闹之后,莽哥硬是把父母亲接到了自己家。他不顾妻子的反对,决然地照顾起父母亲,让他的两个在县城工作的弟弟从此不再担心父母的生活。就这样,莽哥在不宽裕的生活条件下照顾着父母,直至父母亲双双在同一天寿终正寝。父亲去世后,他长兄为父。小弟的心中永远感恩他的孝顺。在他去世后,在县城做书记的小弟一手操办丧事,小弟的朋友、同事知道他有一个善良的孝顺的哥哥,很多人前去吊唁。莽哥的丧事竟办的轰轰烈烈。
莽哥去了,但他讲过的赵云能骑快马在屋檐每个椽头扎一枪的故事我永远不能忘记,我的脑海永远留存着村头大树下,端着饭碗大讲三国的他,他把憨实善良的人生品格留给了后人。
二林爷
林爷被人发现时,在他家的粪堆旁趴着,身下一滩尿。
村人说如果那位叫自己丈夫回家的女人,早点来,也许会救了他,但他没那个运气。那晚爱打麻将的林爷家里正有人玩牌,只是他没有打,出来解手时出了意外。直到那位妇女来,见到一个人趴在那儿,赶紧叫出屋内打牌的人,大家才记起林爷已出门好大会儿了。他在送往医院后,再没有醒来。家人花掉了十几万元,依然没能挽留住他,他还是走了。
林爷,其实他比我父亲还小几岁,班辈高,我叫爷。他相貌不凡,有些自负。在父辈中,他是能行人。早年当过村长,后来承包村里的机井和砖窑,日子殷实。村人总说林爷是亏了我们村了。他承包了机井和土地,给村子里的的租金很少。他借村子的名义贷款,却给私人牟利。多少年来,人们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在我小时,因为弟弟的出生,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我看见林爷带着一群人割走我家自留地已经成熟的麦子。我看见他们用车把麦捆装车拉走,仇恨占据了我的心。我在田埂上,攥着拳,狠狠地瞪着他们。到后来,他不做生产队长了,他的待人态度有所改变。但我对他一直心怀不满。直至后来他总会主动问起我来,我才慢慢消了原有的怨气。
林爷嗜好打牌,他的家里经常聚拢人打牌。在所有打牌者中,数他家日子过的最好,他会骂别人是干鬼,撕不了一碟子肉。他的高傲总会激起很多人的反感。在他打牌时,周围总是围好多人,议论牌的好坏。林爷甩自摸的时候,有一个永远不变的弧线,他的右手将牌缓慢的拉到怀里,然后提起手向下向后轮一大圈,高高的举起,重重的摔下,如重磅炸弹一样。不过,也许是手气不好,或者打牌技术问题,在麻将场上他赢得机会很少,大家给他起个外号“老送”,后来演变成“送干”“送尽”。但他的最大优势就是有钱输,虽然到后来他把家交给了儿子管理,但他打麻将的钱却是被列为开支的。有时钱输完了,他不敢给老婆要,就偷偷向儿子求救。他每次输完钱,端起茶缸借故说倒茶去。时间长了,和他玩牌的人都知道“倒茶”的含义。有人问到,别人就回答:“老送”倒茶去了。有时儿子不在,他就会向别人借。别人大都有借必应,以他家的实力是不会怠慢还钱的。因为过后林爷会从水费等儿子管理的事项上代收,儿子有时睁一只眼眯一只眼。就这样林爷在麻将桌旁一日一日的度过,直至那个晚上跌倒不起,他的人生便烟云般消散了。
老年的林爷其实是挺可爱的一个人,年轻时得罪不少人,老年后,他收敛了脾气,和蔼多了。有他的地方,总会欢笑不断。他的额头锃亮,在牌桌上,村中的秃明哥总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摸一下他的额头说句:又被打冰凉了。这总会招来骂声,但骂的内容永远是一句:你个叫驴儿子!秃明哥则一笑而过。在他面前,人们会倒着班辈称呼他,他只是笑骂。对于他,再大的玩笑都能开,这点,很大程度使人遗忘了他先前的不好。他吃面的样子很馋人。一碗宽如裤带的面,卧满他的大老碗,他蹲在家门前的石碾上,筷子一扬,面条被他吸溜的吸进嘴里,喉结一动,面条顺着食管落下去。有时看到,感觉他吃面好像不用咀嚼。吃完后喝口面汤,抹抹嘴,舒服惬意。有时被秃明哥看到,就会说句:喂饱了。就会招来又一通骂。但很快他撂下碗,就开始打起麻将。
林爷的去世,村人说是和他劳动少有关系,林爷的儿子当家,管理家里的一切,林爷就是家里的太上皇,上地干活的事很少干。这多少也影响到他的身体健康。久而久之,疾病已经窥视上了他,但他却全然不知,直到疾病突然而至,至则致命。
一个在人们心中颇有争议的人,就那样一声不吭的走了。现在他的儿子经营着他的家,新盖了楼房,添置了收割机,日子蒸蒸日上。林爷无福消受儿女的孝顺,但好在他的离去没有过多的痛苦,这也令人聊以自慰。
三四叔
四叔死于胃癌。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病,是他儿子在合疗经办中心办报销的时候,我心头一凉。四叔和我家邻居,虽然两家人关系一般,但他是我的老师,小学时教过我,后来调到马嵬镇中学教数学了。他的嘴歪斜着,据听说是小时候摔了落下的后遗症,比起村里另外一个被狼咬掉半边脸的“狼剩饭”的老人,他要好得多,这也并不影响他讲课。四叔的数学课讲的不错。小学的我常惊叹他的思维能力和计算水平,他清晰的逻辑思维,简练的语言表述,一堂课很容易就给学生讲解清楚。但现在,癌症恶魔使他经过痛苦的化疗,依然还是无济于事的去了。生命的无常在这位刚过花甲之年的,有着令其他农村老人羡慕的高工资的老教师身上残酷体现,真令人痛心疾首。
四叔性格孤僻,脾气暴躁。我清晰的记得他和他家东邻吵架的事。邻居家盖房,泥沙堆到他家房上。他怪人家不打招呼,就找到邻居家中。那时他怒不可遏,在邻人的家中,从墙上取下镰刀,顺手给了邻人一刀,划破了女邻居的脸。这下惹恼了邻居的儿子,他抡起拳头一阵猛打,四叔被打的满脸是血,说不出话来。后来事情也就结束了,两家人从此互不来往,直至他去世。我也挨过他的打。母亲提到这事,也很生气。那是小学时候,我调皮,惹哭了他女儿。当时具体什么事,现在记不清了,总之,他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的耳朵嗡嗡响。我哭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找到他家,和他吵了起来。现在想四叔的脾气太过暴戾,情绪多压抑,这也许与他的病有关吧?
在他的小儿子参加完高考的那年,好长时间没有和我家来往的他,主动叫我去他家,和他一起为儿子填写高考自愿书,那时他一改往日的冷漠面孔,一副笑脸,这让我受宠若惊。四叔的笑脸真的很少有人看到。内心的狭隘,让他的人生黯淡无光。他在封闭的日子里艰难地度过他的一生。那时我似乎看到其实他的内心也在期待一份快乐,期待和别人的融洽交流,只是他的性格像一道紧箍咒,紧紧的捆着他的灵魂,不允许它有丝毫的改变。我有时遇见他时,出于礼貌,会打招呼,他只是淡淡的应一声。后来再遇见时,就不太问他,他依然走着不变的节奏,只是那么缺乏生命的活力。
四叔去了,一位启蒙老师走了。无论怎样,他以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度过了自己的一生。独特的性情,不幸的遭遇,我祝愿四叔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