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李老师
在层满了书的书房里,我坐在李老师对面,他沉默着,沉思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不大的房间,一会功夫就烟雾缭绕,如同仙境了。好一会,他抬起了眼,看着我,像一位慈父,更是导师,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回去,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下,一定不要放下笔。可能一篇没有效果,两篇也没有效果,但写的多了,你就会跟别人不一样了。一定不要放下笔!
这是李老师在看完我的学士毕业论文的时候跟我说的。也是我单独见李老师的最后一面。
今天,十八过去了,想起李老师和蔼慈祥的面容,谆谆教导,我的眼睛发潮,鼻子发酸,因为我辜负了李老师对我的教导和期望。
九十年代初的大学生还有点天之骄子的味道,在学校里有老师的教导和宠爱,有同学的友情,感觉世间的一种美好与灿烂。可带着梦,带着这种美好和灿烂进入到现实,感觉到一种极大的不适应。自己的专业优势在工作中并不能很快转化为能力优势,这就引起一些人的讽刺和挖苦,更有一些人故意找别人毛病以显示自己的水平之高。而在生活上,肚子里装满了罗曼蒂克爱情与家庭文本的中文女生,进入现实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落差,这落差使我不再相信生活之美好。甚至在那些尴尬和无奈中,埋怨自己的所学所知,和因为阅读和理解给自己带来的某种程度的洞察力。如果我跟他们一样,还会有这些苦恼吗?
因为这种不适应而努力想矮化自己适应环境的心境中,我几乎有十年不再读书,不再写文章,也不看报纸。井里的青蛙有看不到大海的烦恼吗?
但这是自欺欺人罢了。在十年中,每每想到李老师的嘱咐,就心里发慌发虚,感觉对不起他。越到后来,这种感觉就特别强烈。
我又拿起了书,在别人的诉说中,自己也有了强烈的表达的愿望。就又拿起了笔,在报刊上投稿,也屡屡能够发表。但我知道,离李老师的希望还差很远。
与李老师的形象,又不断在我眼前出现了。
他是我大学时的老师,教我们明清文学。上大学的时候,我们虽然满怀求知的热望,但对老师的学识,并没有多深的认识。记得那时特别崇拜口才表达特别好的老师。有的老师的口才,确实是因为自己的学识和才华,而有的老师仅仅是吹嘘罢了。工作以后,想想那老师所教的部分,几乎一无所知。而上学时,却崇拜得五体投地。相对这些或者激情澎湃或者胡吹海聊的老师,李老师的讲课不生动不形象不煽情。他穿着朴实,在印象中,总是那种蓝灰色的中山装。面容清瘦,讲课声音缓慢而低沉。在一百多个人的大教室中,没有麦克风,听他的课,如果不上心,很快就能昏昏入睡。但听进去,能听到他思路清晰措词谨严而简约,既有个人独到的见解又顾及到本科生本身需要的基础性。好好听他的课,还是受益匪浅。
但我真正认识到李老师的学术水平还是在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我们确定下方向后,学校为我们分派了指导老师,我的指导老师就是李老师。那时,我是个特别内向的小姑娘,见了任何老师,都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不苟言笑的李老师,竟感到一种意外的平静和亲近。
但开始的时候,仅仅是个大致方向罢了,对于论文怎么写,脑子里一片混沌。那时去见李老师,不需要任何客套,把我们领进书房,对面坐下,就让我自己讲论文的思路。我仅仅有个想法罢了,哪里有什么思路,就边想边说,磕磕绊绊,但李老师不发一言,当时也没有吸烟,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静静地听。等我讲完了,他就起身,给我列了一个书目,说:回去,看这些书,再集中一点考虑。
我回去,搜罗来老师要求看的书,沉进去,全面地读,最后,终于确定了具体的方向:明清小说中,现代情爱观的萌芽。
再去找老师,我讲了李卓吾的心性说,在明清小说中,现代情爱观的一些要素:如唐伯虎的故事,如许仙的故事,这都表现了一种现代恋爱中自由的因素。我还是讲的磕磕绊绊,他还是那么耐心仔细地听。听完了,他拿出两本书:《情史》。他自己的,用牛皮纸仔细地包着。
我又回去,看《情史》,写论文的思路一下子打开了。因为在“三言两拍”中的许多故事,《情史》中都有,但它们的叙述,甚至它们所要表达的主题,它们对人物的褒贬是不一样的。通过这种对比阅读,我看到了元明清这些爱情故事嬗变的脉络,也看到了思想发展的脉络,这样,我写论文几乎就是顺理成章了。
在对比中阅读,找出它们的相同和不同的地方。这是李老师教给我的。当我的论文初稿完成,交给老师看的时候,我几乎能看到了一向严谨而不苟言笑的老师,脸上洋溢着一种喜悦。他很痛快地说,回去,再誊抄一遍就可以了。
最后,我去交定稿的时候,他问了我的毕业去向,突然我能感觉他的一种别样的情感。他沉默着,坐下来,一支支地吸烟,后来,跟我说了那些话。
毕业后,每每想起这些话就感觉惭愧和不安。现在,想起他的表情,他的话语,就感觉一种鼓励和鞭策。
在莫言《蛙》的研究会上,见到山师的老师,问起李老师,才知道他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得到这个消息,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我曾经去过几次济南,想去拜访李老师的,但想到自己的现状和老师曾经的嘱咐,就感觉赧颜。总想达到老师的期望了,再去看他。但现在,已经是阴阳相隔,想想,能不令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