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拜姑姑：说说我的姑母故事

　　正月初二拜姑姑，说说我的姑母生存环境故事。我的父亲兄妹七人，前面的两个是祖父前妻所生，后面五人是祖父后妻所生。仅存的四姑母住山里，村名叫谷口，听名字你就知道那应该是出家人住的地方，三面是山，朝北的一面是进口，你进去等于进了一个山的口袋了。不过口袋里看不见天空，这里的天空却永远奢侈着山里人。四姑是一辈子住在能看见天的口袋里，密密实实地生活了一辈子。

　　路的右边是湛蓝的巨大的水库，那水库一直伸展到很远很远的山根下，接着就是青青的松林，和青色的山峰了。山峰延伸向东北，再往东就是绵延胶东半岛的大泽山了，一直挺进到黄海里。这种山峰给人坚韧的感觉，你在山东半岛常常看到，不是南方山峰那种绿意盎然的灵秀。但是一个地域的山色也不尽一样，你要是在山东威海荣成的赤山，可以看到赦色的山峰，那里是红色，这里是青色。

　　进山路上的左边，是层层叠高的梯田，石堰整整齐齐的，使你想到欧洲早期的一种梯形诗的规格。那些石堰的石头都是圆圆的，我走到这里，就和弟弟说，这些石子是从古河里捡来的，大水千百年冲击，没有一点棱角了。梯田的土质良好，出产的花生或者红薯，或者谷子，都是那种非常纯粹的感觉。我小时夏季或秋季来，有时能看到四姑在田里劳动。

　　四姑家在村南头，沿进山的路往右边一拐，走到河边，就是她家的房子。无论天气多寒冷，河里的流水就是不结冰，妇女都是在那里洗衣，让你想起《诗经·周南》“薄污我私，薄浣我衣”的场景。灰色的鸭子在水里游，间有肥硕的鹅，在岸边蹒跚。这个地方太阳早上8点才能探出头来，过午不到5点它又歇到山那边去了。我的四姑就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河边，不知道迎来多少黎明送走多少黄昏，起早贪黑给孩子老人洗浣了多少衣服，那手要劳作多少关节。

　　四姑做姑娘时一定很漂亮，虽然现在八十多了，还能寻出她当年青春靓丽的风韵，说话快多索的，身板硬朗，大脑清晰明白，回忆起年轻事滔滔不绝，丝毫看不出思维委顿的样子。我开玩笑说姑啊你要是有文化可以做大事做吴仪那样的角色。姑母哈哈一笑说那啊那啊，给满桌侄儿辈讲述她们兄妹的过去，一如你进山时看到的梯田那样有条不紊，流淌着她及她的姊妹悲壮的婚姻故事。

　　四姑结婚时很有戏剧色彩，她是在结婚那天才看到了我现在的姑父。媒人是我们当街的邻居，这位老人后来做了我姑父的本家婶母，我小时候到姑家拜年，还看到她住在姑母大院的南屋，红红的脸膛，硕目大眼，很威严的样子。就是她在我四姑婚姻上做了手脚。我那姑父是又黑又瘦又矮，而我的四姑是又白又俏又漂亮，办事麻利且非常能干。订婚三年，从来没看到男方什么样子，有时她想，怎么媒人老是不让我看看未来姑爷的样子呢？其实媒人心里有数，一看非砸了不可，我姑母是一定看不上的。

　　结婚那天，姑爷揭开盖头一看，四姑大惊，天哪！这是怎样的男人啊！又黑又愁又矮小，她心中的理想男人可不该是这个样子。姑母掉头就跑，一气跑到娘家，死活不回去了。媒人自知做作孽，又劝又陪不又下跪，说那人家如何如何好，男人如何如何正派老实。姑母哭闹了几天，想大堂一拜，盖头是被他揭的，做鬼也是他的人了，遂又回到婆家，算是与姑父做成了夫妻。

　　姑父姓徐，名洪臣，一生木匠（现在已经去世了），身体瘦削孱弱，有赖姑母细致照料，至今身体还算好。姑父耳聋，可是不忘姑母好处，说你的姑姑可真是好人啊，没有她我早死几次了。我不喜欢做饭，没人做饭吃，喝凉水也不去做的。你姑姑为我做了一辈子饭，她不管到那里去，都是要当天返回的，就是为了给我做饭。这是真的，娘家不管那个侄结婚，要她住一宿可就难了。

　　姑母真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啊，她虽然没有文化，可是传统的女性道德在她身上是非常完美的。姑父接着说，你有表哥几岁落下瘫症，一日三餐要送饭送水地喂，活了五十多岁，你姑母伺候了整整五十年。这个表哥叫“到福”，估计当初起名是“祈福”的意思，但总归瘫症连累了母亲一辈子。又说你姑母一辈子从来没和一个人吵过架，总是善待邻居和街坊，吃亏的时候多，沾光的时候少。又说做人要不怕事，做事要经得起人说。

　　姑母年轻时是妇女队长，饭量也大，要带头推车子往高山运粪，运输庄稼，又要抬石头砌地堰围河坝，什么重活都做。中国的劳动妇女是伟大的，中国农村的劳动妇女就更伟大，她们最能吃苦耐劳富有牺牲精神。我尊重姑母一样的中国农村女性，感觉她们是社会进步的伟大的动力。我永远歌唱和爱她们，吸吮她们善良的精神乳汁，学习她们最美好的传统情操和美德，他们给我的影响太大了。

　　姑父已经佝偻了，耳朵听不见你和他说什么，只是用眼神和你笑笑。他也是极厚道的庄稼人，盖过的房子有成百上千吧，反正他是不停地给人盖房，用锯和锛头，一点一点地把椽子锯好，把梁装好，在上梁大吉的时候大喊着，向四下里撒小饽饽和谷物。有时姑姑就在下边看着，欣赏姑父的英雄壮举。我敢说我姑姑一开始是并不爱她的老公，是生活的磨练和情感的积淀，使他们真心相爱，走过了经典婚姻过程。

　　先辈的爱情可能是利他的，现代人是大大地强调个性了，个性的独立和完美是社会进步的标志，可是没有一点爱情牺牲精神，婚姻就是一个火药桶。人世间红尘滚滚，情感就像漫流的河，你不管怎样的自由和个性，可是婚姻和爱情的主航道是应该清晰的，这个航道的灯塔叫利他或利她。父辈姊妹人生历程是悲壮的，也包括他们悲壮的婚姻和爱情。

　　四姑说，她的大姐嫁给宋家村，怎样死的她不知道了。二姐嫁到埠上村，就是我写的《外婆轶事》那个村。姑母说她那时17岁在娘家，还没有嫁给那个又丑陋又很诚实的家伙。一个冬天的夜里，寒风呼啸，那时的风现在已经没有了，是窗户纸啸啸叫让人心冷的那种。也没有那时的冷了，是屋檐下冰凌半米长的那种。她听到大门外有女人嘤嘤哭泣的声音，她对娘说就是对我的奶奶说，娘啊，你听，门外好象有女的哭声。娘说你听错了吧，大冷天那有在外边的，我听不到。可是第二天门外就有人喊，二姐在东岭石坑溺水身亡了。一个叫杜显祥的，脑后留着小辫子的，打捞上二姑的尸体。

　　也许是夫妻因穷吵了架吧，也许是与婆婆冲突了，反正委屈一定很厉害，二姑一气之下回到娘家，有心打开娘门向母亲诉苦，可是在她的手打门的一瞬，大概想到了这种行为会给娘家人带来羞耻，第二天事情传到街上，有人会说有损娘家声誉的话的。北风在寒冷的夜里像鬼那样吹，街上黑洞洞的，狗猫的暗影如游魂在走。昭示黎明的寒星怪异的朦胧着眼睛，而姑姑的手始终没有勇气抬起来。我想她是心里喊着娘啊娘啊，就慢慢地离开了那个生她养她的小屋，慢慢攀上了东岭，在石坑的那边，扑通一声，永久结束了年轻的生命。那个石坑很深，石坑的西沿陡峭得如悬空寺的样子，人从那里跳下去，绝对没有存活的可能。二姑用他年轻的生命，抗争了那个贫困的环境。

　　我的那位二姑父几年前去世了，我本来要核实二姑的死因的，可是一疏忽，就成为永远的谜结了。我想到女性的生命在夫权社会里真的好脆弱，可是你有天大冤屈也要珍惜你生命啊，你是这样年轻，就是因为吵架失去了青春年华！

　　姑母还说到三姑的婚事。她嫁给一个教书先生，春节里我走过冰河就是他的村庄。正月初二我踏着冰走过去，他就说某某你来了。我印象里是他冬天里永远揣着手，一顶皮子做的帽子规规矩矩地戴在头上，很富态的模样却穷困了一生。后来姑父辞职给村里做卖卖赔了本，村里就批判他是贪污公款，不停得批斗，他便不停地到当时的烟台专区申诉，都是徒步上访，来回七百里地。可是还没有等事情弄出结果，就死了。

　　三姑有一女三子，大女儿和小儿子先后闯了东北呼兰，三姑也随后去了。不巧生病手术，死在手术台上。多年后大儿媳生病死于先，大儿子死于后。我的《一个社办教师的际遇》，记的就是这个大儿子的事，文章最后说：“在寿病重的日子里，我一共去了三次，最后一次是七月二十一号，星期天。寿口里插着氧气管，斜靠在被子上，胸脯一起一伏的，艰难地呼气，吸气。我说让同学们来看看你吧，他说免了，不了。说着脸上又出了汗。七月二十八日，又一个周日，一个学生家长造访，让我参谋一下他儿子填报高考志愿的事，上午没去看寿。下午便得到噩耗，寿已于凌晨四点去了……你与千千万万个中国大陆上的社办教师一样，在一个艰难的时代，承接了中国普通教育脆弱的链条，传承了中国的文明之火。你从苦土中走来，又在苦痛中死去。在苦难的人生小道上，你留下了一串无言的脚印。”

　　他临死前，给我的四姑就是他的姨母，和我的母亲，就是他的舅母，每人一百元钱，了却了他尽孝的心愿。今年又听说三姑三儿子去年病重，回山东老家，一个月后也是不治身亡。

　　我为四姑今天健在高兴。她的美丽不是在外表上，而是在心里。平凡人婚姻永远是实实在在的，也许永远不会浪漫，亲情却随着时间推移牢固了一辈子的家庭。婚姻没有最好，亲情却是婚姻永远的法宝。四姑和她相依为命的男人走过了漫长的岁月，一直搀扶着佝偻至今。真情相濡增加了生命的因子，关爱体贴快乐了健康。初二拜姑姑，我借四姑姊妹的婚姻故事，衷心祝愿普天之下爱侣们爱情永在，用爱心浇灌生命和亲情之树，让爱健康长寿。在这新春的日子里，让天空的爱情鸟永远在歌唱！

　　2006。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