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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爷(原创)

发布时间:2023-05-23 06:03:30

  莫来由的就记起了龚爷,老人家去世都快二十年了吧!在第一场冬降临的夜晚,很突然地就想起了龚爷——一个很快活很独特的鳏夫。

  龚爷身材矮而瘦,脸上一个鹰钩鼻子,一双浑浊狭小的眼睛,一张嘴超出了比例,很不协调地嵌在脸上,下巴上生着几缕略显黄色的胡须,极像山羊的胡子,胡子下面还隐藏着一颗拳头一般大的肉球,我们称作瘿瓜瓜的东西。就是这样一个略显猥琐的老头儿,却成了娃娃们追逐的对象,每当龚爷出现在村子里或者学校附近,娃娃们就一窝蜂似的把他围裹在中心。龚爷则乐呵呵地咧开大嘴,露出黑黄的大板牙,脸上的皱褶全都被挤到眼角两旁堆积着。在娃娃们的喊叫声中,他慢悠悠的从黑棉袄的兜里掏出一粒又一粒的水果糖,每人一粒,一个都不拉。发放完毕,娃娃们的嘴角流着甜甜的涎水,欢呼着散去,龚爷黧黑色的脸上则写满了慈祥、欢喜,掏出他的旱烟锅装满一锅旱烟烧着美美的吸一口,一股呛人的浓烟便弥漫开来,他嘟囔一句:“把他家的都是馋货!”便摇摆着矮而瘦的身材离去了。

  龚爷是县药材公司种苗场里的一个临时工。打我记得龚爷,他就是一个背微驼,头上一年四季缠着一条黑色围巾的老汉,没有看见过他的亲人,也没有见过他有老婆。听父亲说,龚爷是武山一带的人,年轻的时候逃壮丁流落到了关山,以采药为生。后来县药材公司在苍沟成立了一个种苗基地,就把通晓野生药材的龚爷雇佣来了,他也从此成了拿工资的人,一月的工资大约是三十来块钱,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很可观的数字了。

  在药场里(我们把种苗基地称作药场)干完一天的活儿,吃过晚饭,龚爷就到村子里串门子,谝闲传。他以在前采药的时候,和每一家每一户都是炒面捏娃里——熟人,所以随便走进谁家都会受到欢迎。他也不客气,脱掉鞋子,盘腿打坐在火盆边,自己找茶罐子,自己下茶叶,宛若在自己家里一般。男主人也不陌生的从龚爷的棉袄兜里掏出旱烟袋,或是用报纸卷一个喇叭筒,或是直接用龚爷的烟锅装上一锅吸上了。吃烟的男人们都喜欢吃龚爷的旱烟,因为龚爷的旱烟是自己特制的,旱烟里面混杂了川芎、铁棒锤等药材,气味芬芳,开窍通神,回味无穷。我也不止一次的闻过那辛辣中夹杂着芳香的旱烟味,因为龚爷也是我家的常客。龚爷之所以整个夏天都在山林里出没,从来不惧怕毒蛇蚊虫,我想主要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浓烈的旱烟味,老远的就令毒蛇蚊虫畏惧远遁了。

  龚爷一月的工资,除去伙食费和买卷烟(劣质的雪茄)的钱,也就所剩无几了。这些所剩不多的钱,成了全村人的救急储存。谁家的娃娃头疼脑热,谁家没有煤油了,谁家娃娃报名没有钱交学费了……不管是谁家,只要向龚爷开了口,只要恰好龚爷手里还有几个钱,他都会一个子不留的交到来人手里。而且这些借出去的钱,大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一来是借钱人困窘的还不上,二来龚爷从来不记账,谁借了他的钱,他也说不准,记不清楚。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把他家的,谁记哪做啥?本来就不指望谁还!钱那东西不就是人身上的垢甲嘛,洗去一层还会有一层的。”

  1984年,我刚参加工作那年,就在本村的初小任教,学校有二十来个学生,我们两个老师。有三分之一的娃娃因为家里困难,开学交不上学费,一直拖欠着,最后学校催得急了,龚爷就寻到学校来了,他先是问清楚娃娃们所欠的学费,然后解开他的包头布,一条很黑很脏的围巾,从里面取出一些一元币和毛票,凑够所欠的数字交给老师,然后狗蹲子坐在学校的台阶上,装满一锅旱烟,惬意地猛吸几口,脸上那堆叠的皱褶似乎舒展开了不小的程度:“把他家的,再穷也不能耽搁了娃娃的念书!”留下这样一句话之后,就起身晃悠着出了校门。这样的事情,我亲眼目睹了整整三年六个学期,虽然那时候一个小学生一学期的学费也就是十来元钱,但是对于一个月工资三十来元的老人,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更何况这些娃娃与他非亲非故,毫无瓜葛啊!

  在我离开苍沟学校的最后一学期,龚爷由于给药场里采集了几十斤桃儿七(一种稀有的野生药材,有抗癌作用)种子,县药材公司给他奖励了二十块钱,龚爷把这笔奖金一下子全买了作业本、铅笔,抱了一捆来到学校,说是要给娃娃们奖励,我们算了一下,刚好是每个娃娃四个作业本五支铅笔。对于老人家的这个举动,我们很感动,却苦于无法找个恰当的方式表达感谢。在我们把学生们集合起来,讲明了缘由之后,孩子们都很激动,不住地“龚爷!龚爷!”的喊叫。当我们请老人家给孩子们颁发作业本和铅笔时,龚爷那数年如一日浑浊的小眼睛竟然晶晶闪亮,格外的精神。给娃娃发完作业本和铅笔,龚爷突然一改往日的开放,略显羞涩的问我们:“能给我写一张奖状么?”我和校长忽然间醍醐灌顶,这是最恰当的一种感谢啊!我们赶紧答应龚爷,并思谋着书写奖状的理由。我们以最快的速度书写了这样一张奖状:

  奖给

  关心孩子们学习、成长的好爷爷龚进财

  以资鼓励

  苍沟初级小学

  一九八五年七月十日

  我们集合起全校的二十来个学生,很是庄重、严肃的把这张奖状颁发给了龚爷,老人双手接过奖状,很是虔诚地向师生们鞠躬致谢,然后如获至宝般把奖状细心地卷了个筒,插在他的包头布里,远远看去,好像一个彝族头领的造型。

  在我离开家乡之后不久,药场也倒闭了,龚爷继续上山采药材,村上的乡邻劝他种点地,安稳过日子,他说自己在山上跑了一辈子,和草药打交道习惯了,静坐下来会生病的。后来听说龚爷到邻村的山神庙里做了庙官,靠化缘度日,好在龚爷人缘极好,走到谁家吃到谁家,没有一家不欢迎的。再后来,听说他得了重病,村人们也送他去医院治疗,但是病已到晚期,不久就寿终正寝了,享年八十一岁。

  我没有见过药王爷到底是何模样,如果真有药王,也该是龚爷的翻版了。一个形象猥琐的鳏夫,以他的爱心和乐观,给我们留下了一份念想,一份感动,虽然老人家逝去已经二十来年了,但是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依然生动鲜活,耳边还不时回响起他那涩滞的喝花儿的声音:“梅莲哪个花花吆——”

  龚爷,一个不容易被忘记的老人,一个在人们的传颂和念想中继续活着的一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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