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童年
文/陈青海
我小时候是外祖母一起过的,确切的说是在她那里待的时间比较长。妈妈抱怨说那个时候,刚添了妹妹不久,一下子两个孩子,照顾不过来,奶奶又喜欢打牌,不愿意照看我,直到现在一提起这事还颇有微词。不过我倒是觉得小时候看奶奶打牌却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那几乎就是我童年快乐的源泉。
爷爷死的早,在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中,终于没有熬过那些困难的日子,饿死了。奶奶每每谈起这事,心中总不免有些怨恨,埋怨爷爷不该回来,如果留在北京也不至于饿死。(爷爷早前去了北京,虽然日子不好过但不至于挨饿)。因为家里闹了灾荒,奶奶就带着三个孩子去投奔爷爷,没成想爷爷执意要回家来,大概是思乡心切吧。可是回来了,却再也没能回去,终于化成了一抔黄土,孤零零的守望着这个古老的村庄。
爷爷死了,奶奶就再也没嫁人,直到今天,整整五十个年头了。也许是因为那个年代的愚贞,也许是因为奶奶对爷爷刻骨铭心的爱,奶奶选择了孤独。奶奶这一辈子很不容易,守了整整五十年的寡,除了喜欢打牌再也没有什么乐子,所以,我不从怨奶奶。相反,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同情,来一遍又一遍地审视奶奶整个孤独的人生。
不管怎么说,每当奶奶打牌时,我总是缠着奶奶带我去。喜欢看老太太们手里花花绿绿的纸牌,就好像看到了花花绿绿的票子那样高兴。桌子摆满了一角、两角的票子,甚至还有一元两元和十元的票子。这已经很不得了了,要知道她们手里能有多少钱?况且那是八十年代,老人手里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只靠儿女们接济几个,但这不算是赌博,顶多算是一种娱乐罢了。农村年轻人的娱乐生活本来就不怎么多,更何况是老人了。奶奶赢钱的时候,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一条条细长的纹络,仿佛黄土高坡上的道道沟壑,深深浅浅的渗满了笑意。但是,打牌就像人生一样,不可能一辈子总是一帆风顺,有输有赢才是最好的结局。输的时候,奶奶嘴里嘟嘟噜噜的,不知说些什么,干瘪的嘴唇一翕一合的,不过却也不怎么生气,因为她明白这是玩乐,没必要和自己太较真。黑白分明的纸牌和花花绿绿的票子在他们手里来回转换着,今天你赢了,明天她赢了,不变的是数目,变换的却是心情。懊恼是输钱的一刹那,快乐却永远定格在心中。
奶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老太太,所以在她身上完美的体现了中国农民的勤劳、朴实性。顽强、坚韧、骨子里的质朴还有农民特有的土地的亲和性,让她一生都在劳作着。不去打牌的时候,她总是闲不住,拾掇拾掇这个,再摆弄摆弄那个,即使已经80多岁高龄。用她的话说:庄稼人就是受苦的命。可庄稼人最骄傲的资本就是身体很健硕,这也一直是我们全家人都很欣慰,也很骄傲的事情,村子里的老人一个个都去世了,唯有奶奶还健在,听人说上帝总喜欢让受苦的人活得岁数长一些,受尽世间所有的累和苦。但是上帝也是公平的,他赐给了奶奶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快乐的心态。
年轻人总是向往明天,而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回忆昨天。所以,奶奶一有空就喜欢给我讲60年代的历史,讲那个饥饿的年代,我也愿意听。因为我知道它承载着奶奶苦难的青春,也忠实的记录了那个悲惨的年代。她说,我们这一代人永远不会想到,三年自然灾害时,农村的饥饿严重到什么程度。她吃过所有能下咽的东西,包括野菜、生玉米、麦糠等等。当然,生玉米一般很少吃上,因为生产队种的太少,那时候又是大锅饭,种多种少一个样,每户按人头算一年就分那些,所以老百姓的种粮积极性不高,能吃的粮食也比较少。每每听到这些,我心里总是酸酸的,她们,包括父母这两代人吃了不少苦,而对粮食的珍惜程度恐怕使我们永远不能企及的。
曾经的苦难早已在奶奶的心里风化成了难以磨灭的记忆,而在我心里却成了一座不朽的丰碑。那段苦难的历史、刻苦铭心的记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早已风化成模糊的碑文,没有经历过的人根本不去思考,而经历过的人又不愿回忆,唯有奶奶始终把它镌刻在心里,一遍遍的不厌其烦的回忆。
因为难以忘记,所以总喜欢缅怀。
奶奶总喜欢给我讲那段心酸的历史,一遍一遍的讲,像祥林嫂,遇到人总要跟人家讲她的阿毛。但是我却不厌其烦的听,我常常想,如果自己生活在那个年代,今天我是否还有勇气回忆过去。想想,伤口早已愈合,有谁还愿意去揭原来的伤疤?
不管怎么样,我的童年并不苦涩,甚至可以说是快乐的。我的童年是伴着老人牌,伴着奶奶的故事,伴着60年代的历史长大的。日子如流水,一天天的过去,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枣花开了又谢了,枣子结了一茬又一茬,我也在奶奶的回忆里一天天长大了。没有了儿时的孩子气,对生活的渴望让我独自一人撇下了父母、奶奶、撇下了60年代的回忆,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流浪。若干年后,当我看着一张儿时的发黄的黑白照片时,我才知道我遗失了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在苦苦的追寻,末了才恍然发现,遗落的童年却定格在一张黑白的影像上,定格在一把把花花绿绿的票子上。可我知道,黑白承载的只是一个悠悠的思念罢了,票子也只是童年的一段缩影。我的童年早已都刻在了院子里那棵老枣树的斑驳的树皮上,而那些枝枝杈杈仿佛是奶奶的干枯的手臂……